第十二届“北京师范大学-《英语世界》杯”翻译大赛英译汉译文评析
发布时间:2021年10月26日
发布人:nanyuzi  

刺身的味道

——第十二届北京师范大学《英语世界》杯翻译大赛英译汉点评


文/王广州


这个题目用来谈翻译,似乎是驴唇不对马嘴。刺身,无论采取什么样的做法,都要最大限度地保留食材的原味;翻译,无论遵循什么样的理论,最好要保留原文的味道,即源文本的“异域性”(foreignness)。所谓“异域性”不仅存在于源文本的句法,还表现在作者所流露出的关切与观点、所展开的背景与环境上,目标文本必须要将其非本民族性的内容传达得清晰、透彻。波利佐蒂认为,异域性不能完全抹掉,不能表现得过于生硬、乃至生吞活剥,又不能过于圆融、乃至不着痕迹。1 保留源文本的异域性,又能做到语言流畅,二者的平衡很难抉择。本次大赛的选手基本上都能完全理解原文,但是,译文语言风格的选择难免有不当之处。比如,将“The play hurtles towards its conclusion as the prophecies of the three witches come to pass, with devastating neatness.”译为“三个女巫的那些预言一应验,故事就冲向结尾,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从译文中能看出译者的匠心,但似乎过于偏离原文。


前辈翻译家林纾以文言文译西方名作,是时代使然,当时白话文尚未成熟;朱生豪译《威尼斯商人》中贝拉利欧的书信时用文言,语体使然,剧本需要区分舞台对白与书面语言;王佐良译培根散文时用文言文,是原文风格、作者所处年代的缘故;还有几例,比如苏曼殊译拜伦、王力译《恶之花》,都用格律诗。宋代学者陈骙《文则》中说,“古人之文,用古人之言也”。现代人读古文,“如登崤险,一步九叹。既而强学焉,搜摘古语,撰叙今事,殆如昔人所谓大家婢学夫人,举止羞涩,终不似真也。”2 前辈学人所受的教育不同于现代,而读者的阅读习惯也大异于当前,要想译作得以流传,理应使用自然、纯熟的现代白话文,以年轻人喜闻乐见的文字译介西方作品更好,当然,这不是主张使用不够成熟、过于戏谑的热词或网络语言。


再者,用中文典故翻译英文的句子,如果对该典故的具体含义把握不当,往往使译文产生削足适履的效果,甚至还会歪曲原文的本意。用典、用成语或文言文,不一定就代表文笔古雅优美,译文赏心悦目绝不代表译文就一定准确、忠实于原文。脱离原文,另起炉灶,还是翻译吗?早在一百年前,胡适在《文学改良刍议》和《建设的文学革命论》二文中先后申明文学创作要戒用典、套语烂调、摹仿古人,还提出“不避俗话俗字”3的主张,这对我们的翻译工作仍有一定的指导意义。胡适嘲笑某侦探小说译文用“勃然大怒,拂袖而起”描写人物时,说“不知道这位侦探穿的是不是康桥大学的广袖制服”。回过头来再看前文所提的译例,“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就偏离原文太远了。


其实,珍妮弗·华莱士(Jennifer Wallace)原文的难点就在于用典与引文,出自于西方文学作品的事典参赛选手都考证得清清楚楚;凡有引号标识的文字,多数参赛选手也都深入细致地调查了出处,实在是难能可贵。


第一段引用莎翁名剧《麦克白》的情节,要想快速了解本剧的全部内容,可以阅读前辈学者朱生豪、梁实秋、卞之琳的汉译本4;第五、第七段引古希腊诗人埃斯库罗斯的悲剧,可以阅读罗念生、王焕生、陈中梅的译本5。当前,互联网使我们获取信息更加便捷,但搜索引擎的功能再强大,也无法提供完整、准确的文学作品内容,这些内容只能靠认真阅读原作或译作的全本。读了全本,才能把珍妮弗文本中的事典译得更加准确、透彻。比如,第一段的the drunken porter应该是“醉酒的看门人”或“守门人”,而非“脚夫”或“守卫”;turns his castle into hell不应译为“把他的城堡变成地狱”或者“颠覆为地狱”,根据《麦克白》的剧情,理应译为“把麦克白的城堡描述成地狱”,或者“说成地狱”“比喻为地狱”;邓肯是苏格兰的国王,全剧情节大体上都发生在苏格兰,讲的也是苏格兰王国的故事,所以,the Scottish play可以译为“这出苏格兰戏剧”,而不可草率地译为“该剧”,或者“这场苏格兰戏剧”。第七段中Aeschylus’s Oresteia译为“埃斯库罗斯的《俄瑞斯忒斯》”不能算错,但看过《埃斯库罗斯悲剧集》的话,您就会译为“埃斯库罗斯的‘俄瑞斯忒斯’三部曲”,这样才是准确透彻的译文,因为“俄瑞斯忒斯”由《阿伽门农》(Agamemnon)、《奠酒人》(Choephoroe)与《善好者》(Eumenides)三部戏组成。英文典故具有鲜明的异域性,蕴含丰富的文化信息,需要清晰透彻地移译,才能帮助读者准确理解全文的内容。否则就过于艰涩难解了。


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谈文学境界时提出“隔”与“不隔”的观点6,或许可以用来谈翻译。源文本的信息移译完备、准确、透彻,为“不隔”;含糊其词,读来不明所以,如雾中看花,是为“隔”。


另外,华莱士文本中的引文,多已存在数种典范的译文,但是,我们不能直接拿来插到自己的译文中。一般说来,引文不能完全脱离于原来的文本,却必须与正文融为一体。也就是说,引文的含义要附和正文的语境。比如第一段中feeling the “future in the instant”,朱生豪译为“感觉到未来的搏动”,梁实秋译为“觉得将来已经到了”,卞之琳译为“感觉到未来”,几种译文都非常完美,但不能直接用在自己的译本中,因为这几位翻译家的译文风格与译者不一定相同,也不一定适合这篇文章的语境。


本次大赛收到英译汉参赛稿件1500多份,从语言风格上讲,参赛人大多都有一个共同点,就是都有忠实于原文的意愿,又总在某处想到一两个成语,无论如何都要用上。这样,译文就免不了生硬。其实,译文的忠实与优雅并不矛盾,只是我们误解了忠实与优雅的含义。译文要忠实于源文本的目的、信息内容、风格与逻辑,而优雅绝不等于“之乎者也亦焉哉”,更不是全面的、无条件的归化翻译策略。归化策略,不能做到适度,往往会伤害到源文本。译文应该保留原作的特质,即异域性。读译作,如同吃刺身,要品尝到食材原本的味道,还需佐以适当的调料。然而,调料的味道千万不能遮盖食材的原味。我们做翻译,需要明白这个道理。


注释:

 

1. Mark Polizzotti. Sympathy for the Traitor: A Translation Manifesto. Cambridge: the MIT press, 2018, p.59, p.60, p63.

 

2. 陈骙、李涂,《文则 文章精义》(刘明晖校点),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0年,第8页。

 

3. 参见《胡适全集》第1卷,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3年,第4—15页,第52—68页。

 

4. 朱生豪译本《麦克白》收录于《莎士比亚全集》第5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4年;卞之琳译本收录于《莎士比亚悲剧四种》,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9年;梁实秋译本在《中英对照莎士比亚全集》第31卷,北京: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2002年。

 

5. 罗念生译本收录于《罗念生全集》第2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年;王焕生译《埃斯库罗斯悲剧》,南京:译林出版社,2007年;陈中梅译《埃斯库罗斯悲剧集》,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1999年。

 

6. 参见:王国维,《人间词话》(手稿本全编),乌鲁木齐:新疆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156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