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家
哲学,真的是一种思乡病,是那种身在四方却心在家园的渴望。——诺瓦利斯
文/约翰·伯格 译/衡爱峰
人类从游牧走向定居,此一转变被视为开化之始,后被称作文明。其后不久,所有生存于城廓之外的众生被归入未开化之列。此一情形按下不表,留待日后于旷野山丘群狼出没之处详述。
或许,过去的一个半世纪中已经发生了另一个同等重要的变化——人们背井离乡,数量之多古之未有。迁徙,或因情势所迫或自愿选择,或跨越国界或离乡进城,它是我们这一时代的特色历程。16世纪开通的贩奴贸易,未卜先知地预示了工业化和资本主义需要以空前的规模和全新的惨烈来输送劳力。第一次世界大战中西线战场集结的无数征人确认了这一做法:征掳、编组、运送,最终集结于“无人区”。后来,全世界的集中营沿袭的思路则如出一辙。
从马克思到斯宾格勒,现代的诸多史学家对当代的人口迁徙已有论述。何需赘言?为了找回那些失去的存在。不是怀旧,只因相信所失之处方能重生希望。
长久以来,“家”(古诺尔斯语Heimer,高地德语heim,希腊语kōmi,即“村庄”)这一术语被两类说教之士把持,他们同为当权者所重视。对“家”的解释成了家庭道德准则的根基,捍卫着家庭财产(曾包括女眷);“家国”概念则是爱国主义的第一信条,让将士为了纯属少数统治阶层的利益而甘愿赴死战场。但这两种用途都掩盖了家的本来含义。
本来,家指的是世界(the world)中心,这里不是地理意义,而是本体意义。米歇尔·伊利亚德(Mircea Eliade)已论述了“家”如何堪为世界的起源。他说,家建立在“真实界(the real)的中心”。在过去的传统社会中,赋予世界以意义的一切是真实的;周遭的混乱存在可见、构成威胁,但威胁感源自不真实。在真实界的中心,没有家,人不但失去庇护,而且会迷失于非存在、迷失于不真实。没有家,一切都支离破碎。
家之所以是世界中心,因它位居纵横两线之交点:纵线上达天庭,下通阴间;横线代表世间的一切流动,跨越山川,连接四方。故安居家中,距上天神灵和阴间亡灵如咫尺,通达方便;一切尘世旅程以此为始,亦可望以此为终。
纵横两线交叉,必有交点,这种笃定,该是古已有之,它存在于游牧先民的胚胎之中,存在于其思考和信仰之中。这根纵线与生俱来,一如他们走到哪里都带着帐篷支杆。也许,在经历了这一个世纪的空前迁移后,在无以计数的流民的沉默内心中仍可找到这种笃定的遗存。
迁徙,不仅意味着抛家舍业、跋山涉水、陌路同檐,还意味着打破世界的核心意义,其极端者使人耽于荒诞的不真实。
当然,若非枪口所迫,迁徙可能是绝望所鞭策,也可能是希望所激励。例如,对农家子弟来说,父亲传统权威的压抑荒唐远甚乱世,乡村的一贫如洗比都市的杀人抢劫还要可笑,客死异国不会比身居故乡却死于同胞迫害摧残来得更加荒唐。上述所言不无道理,但离开家园,却无一不是摧毁世界的中心,进入一个支离破碎、失去方向的迷茫之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