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解·转换·调整
文/曹明伦
本届大赛参赛人数又创新高,达到6179人。优秀译文的数量也随之大增,这令组织者和评阅者既感欣慰又抱歉忱,因为有许多优秀译文难入获奖名单。唯愿参赛者都明白一个道理:获奖译文肯定是参赛译文中的优秀译文,但优秀的译文未必都能获奖,正如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必定是伟大作家,但并非伟大的作家都能获得该奖。另外还希望大家明白,获奖固然可喜可贺,但参赛的真正价值还在于通过参赛使自己的翻译能力得到提升。
为大赛提供参考译文,于我已是第6个年头。我每年都是在大赛截稿日之前提交拙译,供初评老师参考并审查,所以从某种意义上说,参考译文也是一份参赛译文。鉴于此,今年的评析就调整一下角度,结合大家的参赛译文来评析参考译文,谈谈我翻译这篇散文时的一些思考,或者说向参赛者汇报参考译文的翻译过程。
有教科书把翻译过程分为两个步骤,即理解和表达1,而根据我自己的经验,我认为翻译过程往往还会有第三个步骤,即调整,所以我把翻译过程分为理解、转换、调整三个步骤,多年来上笔译课也主要是用实例讲解如何理解、如何转换、必要时如何调整。三步骤之分应该说符合翻译的实际情况。上世纪末期,由30名美国顶尖学者组成的《新修订版标准译本圣经》(New Revised Standard Version of Holy Bible, 1989)译委会曾提出“尽可能直译,必要时才意译”(as literal as possible, only as free as necessary2)这个翻译原则。“尽可能直译”(尽可能直接转换)说明翻译有时可在两个步骤内完成,如参考译文将“I do not know what became of her, and I never learned her name.”直接转换成“我并不知晓她当时的境遇,也从未听说过她的姓名。”。“必要时才意译”(必要时才调整)则说明翻译有时的确需要进入第三个步骤,如参考译文把“A young family is moving into that house.”翻译成“一对年轻夫妻正带着孩子搬进那幢房子。”;而较之原文,参考译文第12段末句之用词和意象均有调整。需要说明的是,对许多有经验的译者来说,理解、转换和调整并非截然分开的三个步骤,有时理解中就包含了转换,而有些调整则是在转换的同时即已完成。
是直接转换还是有所调整,这取决于译者对原文的理解、译者的审美倾向和文章风格,以及译者对译文读者阅读审美习惯的判断。我很可能同许多参赛者一样,也是先从宏观上理解原文,即先把原文从头至尾细读几遍,体会原文的主题要旨,同时会忍不住去了解一下是何人写出如此美文。我这番宏观理解获得的印象是:本届大赛原文是一篇叙事为主、兼抒情怀的散文。作者是一位在哲学和园艺学方面都颇有造诣的资深学者、作家及翻译家。原文朴素而不失清新,优美而不乏深沉,描景状物颇为细腻,视觉形象非常鲜明,起承转合极其自然,抒怀感叹与景交融,使读者似乎也从那座跃然纸上的花园窥见了作者那位不知名的女邻居,并从花园的盛衰和花木的枯荣感悟人生自然。但我此时获得的印象还只是朦朦胧胧的基调,或者说是这篇散文隐隐约约的旋律。要把这篇英语散文变成能与之相对应的中文版,接下来就得为这段旋律“填词”,即从微观上理解原文——深究其遣词造句,细品其文法文风,探悉其精理微言,并考证某些物名之实。对我而言,这番微观理解一方面可明确原文首段那两句话中的主句和从句为何用不同时态,perennial border、rugosa rose和wooden flats到底是何所指等具体问题,另一方面则能使在宏观理解时获得的朦胧基调变得确定,隐约旋律变得清晰,从而知道“优美而不乏深沉”的底蕴从何而来。
以原文第12段末句为例,有人将句中的“...are fragile things, creatures of time, hostages to chance and to decay”直译成“是脆弱之物,时间的傀儡、命运与衰亡的人质”或“是脆而不坚的东西,时间的产物、机会和衰败的抵押品”,也有人将其意译成“都是不堪一击的,是有始有终的生命体,都是要面临兴衰成败的”或“是脆弱的生灵,受着时间的摆布,若是机缘不巧,只好花自飘零人自去”3。我认为,这些译者虽理解了原文的字词意义,却没有把握住应和这些字词的韵调。我之所以这样认为,除了我自己对原文本身的理解之外,还因为我知道作者艾伦·莱西不仅是一位园艺家,还是一名哲学教授;他对西班牙哲学家乌纳穆诺颇有研究,深受乌纳穆诺哲学思想的影响。碰巧的是,乌纳穆诺那本《生命的悲剧意识》是我经常翻阅并不时在课堂上提及的一本书,因此我不仅记得“哲学更接近于诗,而不是更接近于科学”4这句名言,甚至还能发现该书英文版中有句话与参赛原文第12段末句异曲同工,甚至刚好也用了fragile、creatures、time等字眼(of all creatures... what becomes of Me, of this poor fragile I, this I that is the slave of time and space)5。由此可见,乌纳穆诺对莱西教授的影响还体现在语言文字方面,而我早年读《生命的悲剧意识》时,就隐隐觉得书中既有“草木无情,有时飘零”之悲怀,亦有“况修短随化,终期于尽”之豁达,所以我觉得,既然莱西教授像欧阳修和王羲之那样借景抒情,表达对生死无常的感慨,那么这番感叹的中文版也可以效仿几分《秋声赋》和《兰亭序》的韵调,于是便有了参考译文:“然而,她那座花园总让我想到物盛必衰,想到种花人及其营造的花园都像春草秋花,乃时间之造物,由时运摆弄,易衰朽飘零。”
有参赛者把perennial border翻译成“长青植物组成的树篱”或“多年生植物组成的边界”,或者把wooden flats翻译成“木台”“木板”,甚至“扁平的木质物件”。对此评委老师都知其缘由,表面上看,这是因为这些参赛者手边没有堪用的英汉词典,但真令人担忧的原因是,许多青年译者尚未认识到“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之必要性。以我任教的学校为例,尽管我一再告诫学生,仅凭手机查单词学不好翻译,可愿意携词典来上翻译课的学生仍越来越少。其实对上述物名,认真查阅词典通常都能解决问题。拿perennial border来说,欲知其所指,首先得明确border到底指什么,在《韦氏第三版新国际英语大词典》(Webster’s Third New International Dictionary of English Language, 1976)中,border名词词条第3义项的解释是“a strip of planted ground or of plants along or around the edge of a garden”;在《牛津高阶英汉双解词典》(Oxford Advanced Learner’s English-Chinese Dictionary, 7th ed.)中,border名词词条第3义项的释义是“(in a garden花园)a strip of soil which is planted with flowers along the edge of the grass(草坪边等的)狭长花坛”,释义后还指示参见所附彩图第24页;在陆谷孙教授主编的《英汉大词典》中,border名词词条第3义项的释义是“(沿花园、人行道等边缘设置的)狭长花坛,狭长的绿化带”,而且该义项还附有a perennial border这个词条的释义和译例,其释义为“栽种多年生植物的狭长花坛”。由此可见,perennial border中的border既非“树篱”,亦非“边界”,而是“狭长的花坛(花床、花台)”。若进一步查阅包括Home Garden Journal6在内的相关资料,我们还可得知,虽说perennial border的字面意思是“栽种多年生植物的狭长花坛”,而且英美人也一直用perennial border来指花园草坪边的带状花坛,但这种花坛早已不局限于栽种多年生花卉,而通常还会间种些一年生和二年生花卉(but in addition utilizes groups of annuals and biennials)。换言之,perennial border这个能指中的perennial很多时候已失去了其字面意思。当然,我们仍然可以把perennial border翻译成“栽种多年生植物的狭长的花坛(花台、花床)”,不过我认为,在一篇讲究行文格调和音韵节奏的散文中,翻译成“条形花坛(花床、花台)”或“带状花坛(花床、花台)”更为适宜。另外,正确理解了perennial border,你就会发现这个perennial border就是原文下文中三次出现的flower bed。
当然,对某些物名的翻译,单凭查阅词典还不能解决问题,譬如原文第6段第3句中的rugosa rose,一般词典都没收录,而收有这个词条的《英汉大词典》又只将其解释为“【植】玫瑰”,但在我们翻译的这篇散文中,用“玫瑰”与“红白玫瑰”“包心玫瑰”和“大马士革玫瑰”并列,显然不甚得体,有属种不辨之嫌,因为据原文语境,rugosa rose肯定也是玫瑰的某个品种。《韦氏第三版新国际英语大词典》说rugosa rose原产于日本,但我对此存疑,我经常提醒学生记住奈达的一句话:“对于译者,百科全书往往比词典有用得多。”7据我查阅的各种百科资料,我确信rugosa rose原产于中国东北地区,后传入朝鲜、日本等地,韩语称其为해당화(haedanghwa),日语称其为ハマナシ(hamanasu),而此花的韩语汉字名“海棠花”(字面意思是flowers near seashore)和日语汉字名“滨梨”(字面意思是shore pear)也都暗示了此花是从中国经海上传入当地的。北美于19世纪中期从日本以拉丁学名Rosa rugosa引入此花,于是便有了rugosa rose这个英语名。然而,想必也有些参赛者和我一样,考证之后终于明确了rugosa rose之所指,但仍然觉得难以将其转换成得体的中文,甚至会像严复当年那样感叹“索之中文,渺不可得,既有牵合,终嫌参差”8。的确,我们今天能一见science就想到科学,一见economy就想到经济,殊不知仅仅一百多年前,严复面对一个introduction就在“卮言、悬谈、悬疏”之间旬月踟蹰,最后才翻译成“导言”。我们今天能有词典可查,实乃前辈万千次“旬月踟蹰”的积累,但前辈的积累不可能无所不包,而且事物在不断变化,认识在不断发展,概念也在随之而更新。所以遇到rugosa rose这种在汉语中尚无定名的事物,译者只能效法前辈译家“自具衡量,即义定名”9。据我手边的《拉英词典》(Cassell’s Latin-English Dictionary, 1987), 拉丁语形容词rugosa(rugosus, rugosum)的意思是wrinkled;英文中有源自拉丁词rugosa的形容词rugose,意为“有皱纹的, 多皱纹的”;《大英百科全书》中介绍的一类珊瑚名为Rugosa(Rugosa corals),《简明不列颠百科全书》(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1986年版)将其翻译成“皱壁珊瑚”。综合以上考证并反复衡量,我最后把rugosa rose定名为“东亚皱瓣玫瑰”,于是便有了参考译文:“她钟爱旧时流行的品种——红白玫瑰、包心玫瑰、大马士革玫瑰,以及数种东亚皱瓣玫瑰。”在此说明一下,评委会在初评前就决定“不要求参赛译文的译名都这样统一,只要得体即可”。实际上,只要译文体现出了rugosa rose是玫瑰的一类,不管是翻译成“东亚玫瑰”“皱叶玫瑰”“日本(野)玫瑰”,还是翻译成“原产自中国不同品种的玫瑰”,我评阅时都有适当加分。
有一千个译者就有一千个哈姆莱特,对这句话我可能比许多人都体会得更深刻,因为教了30年英汉翻译,批阅过的作业和试卷至少也近万份,但我还从没见过两篇一模一样的译文。就拿这次入围百篇译文的篇名来说,100个译者译出的篇名就有51种,从尚质的《一个欢迎陌生人的花园》到好文的《芳园不拒陌客》,我相信每个译者都认为自己译出的哈姆莱特最像哈姆莱特。我也认为这些译名大多都像哈姆莱特,因为这些不同的译文中都包含了捷克翻译学者波波维奇所说的原文的“不变内核”(invariant core),英国学者巴斯内特谈到“不变内核”时说:“转换之差异或译文之不同,均在于那些不会改变核心意义但却能影响表达形式的变化”10,而我历来认为,这种“转换之差异或译文之不同”必然会产生,因为每个译者的文学修养、语言水平、审美习惯、鉴赏水平和翻译理念都不尽相同。其实我一见A Garden That Welcomes Strangers,脑子里首先想到的也是《一座欢迎陌生人的花园》,后来调整为《一座向陌生人敞开的花园》,是因为我觉得后者更能表现作者所关注的人类个体与整体的关系(篇末一个新家庭搬进那幢老屋,就令我联想到《旧约·传道书》第1章第4节“一代过去,一代又来,地却永远长存”)。同时我认为,A Garden That Welcomes Strangers这个篇名的“内核”是“Welcomes Strangers”,所以我觉得《祂的花园》《爱的花园》和《一个迎接未知的花园》等篇名值得商榷。
再简单谈谈我对tall grass(第9段)和A young family(第13段)的转换和调整。我开始也把tall grass译成“高高的野草”,但随后就意识到,此处的tall grass还不是花园长期荒废后的“蓬蓬荒草”(第12段),只是草坪刚开始无人修剪时长高的草,所以觉得此处译“野草”不妥,但译“高高的草”过质,译“萋萋芳草”太文,最后想到借用徐霞客笔下的“丰草芃芃”,于是便有了参考译文“芃芃丰草侵入……”。和许多参赛者一样,我看到A young family也想到“一个年轻的家庭”,但考虑到中国人把新婚燕尔的小两口(a young couple)也称为年轻家庭,而英语中的a young family不等于 a young couple,前者专指 a young couple with their child or children,所以便有了参考译文“一对年轻夫妻正带着孩子搬进那幢房子”。
最后我建议参赛者先把自己的译文朗读一遍,然后再朗读一遍参考译文(对比语气之轻重、节奏之张弛、语言之清浊、措辞之分寸),这样也许能从中领会到仅靠默读难以领会到的东西。当然,参考译文仅供参考,参赛者从中获得的不可能只是启发,还应该有经验教训。毕竟就像傅雷先生所说:“即使是最优秀的译文,其韵味较之原文仍不免过或不及。翻译时只能尽量缩短这个距离,过则求其勿太过,不及则求其勿过于不及。”11
注释
1. 参见郭著章等编《英汉互译实用教程》(第四版),武汉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59页。
2. 参见http://www.ncccusa.org/newbtu/aboutnrs.html。
3. 本文所举译例均引自入围最终评审的100篇参赛译稿。
4. Miguel De Unamuno. The Tragic Sense of Life, Eng. trans. by J. E. Crawford Flitch. Dover: Dover Publications, Inc. 1954, p. 15.
5. The Tragic Sense of Life, p. 123.
6. 参见http://www.homegarden-journal.com/。
7. Eugene A. Nida. Language and Culture: Contexts in Translating. Shanghai: SFLE Press, 2001, p. 286.
8. 参见严复《天演论·译例言》,载《翻译论集》,商务印书馆,1984年版,第137页。
9. 同上。
10. Susan Bassnett. Translation Studies (3rd Edition). Shanghai: SFLE Press, 2010, p. 33.
11. 参见傅雷《〈高老头〉重译本序》,载《翻译论集》,商务印书馆,1984年版,第559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