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师出低徒(二)
文/金圣华
第三次学筝是近年的事了。隔阂三四十年,为什么又兴起旧调重弹的念头?
2012 年3 月,正当杜鹃盛开,原可以赏花踏青的日子,相守半个世纪的老伴却骤然离世。他的名字里有一个“秋”字,自此,每看到“春来秋去”的字句,总是思之怃然,难以释怀。身处郁悒谁语的低谷,漫漫长日如何排遣?忽然想起了尘封已久的往事,当年购买的几个古筝:一个运去加拿大再转送他人;一个送赠法国友人,如今安放在他位于诺曼底的乡居;一个十六弦的捐赠崇基音乐系,说是可以当作古董看待,如今,事过境迁,是否该为自己添置新筝,以怡情养性,再续琴缘?
既决定第三次学筝,自然得再追访名师,可幸居然找到四十年前的苏振波老师,难得的是他肯再次授课,更难得的是他不但记得我当年学琴的情况, 还记得我至亲的模样。苏老师别来无恙, 只是变得更祥和, 更包容。于是,仿佛牙牙学语的幼儿,又一次从头学起筝艺,大凡基本功“托、劈、抹、挑、勾、剔、提”都得一练再练,再加上拂、撮、摇、吟、按、滑等技巧,简直令人手忙脚乱,应接不暇。记得几十年前是用真甲弹奏的,几十年后,怎么用上了玳瑁,塑料制造的假甲?真假之间,韶光倏忽流转,古筝曲艺在香港的发展,也一日千里,勃发壮大。这些年来,苏振波改编了四十首曲目,创作了四十二首新曲,的的确确成为了香港筝乐筚路蓝缕的拓荒人。在名师手下,低徒却依然故我,只是这一回,多的是时间,少的是精神,每次练琴,都有力不从心的感觉,颈、肩、腕、指,练久了,再也不听使唤。这才想起日日练琴十小时的钢琴家傅聪,经长年累月,因劳损过度而患了肌腱炎,有一回他在香港演奏前夕,我还于旅馆中帮他在十指贴满膏药呢!由来成功非侥幸,第三次学筝,几经努力,终于从《关山月》一步步练到《荒城来客》,这原是苏振波的首创名曲,当年学习时,儿女尚幼,但是听到这首气势澎湃的曲子时, 居然都琅琅上口,素有音乐天赋的女儿,更能在古筝上拟弹几句。悠悠四十载,荒城未变,来客依旧,弹指之间世事几番新,如今儿女皆已长大成人了。
正式学太极是世纪之交的事。曾经在不同的兴趣班学过一些花拳绣腿,总是不成气候,心目中以为太极这门功夫极其困难,学成无望。2000 年年初,有缘与中大同事跟随太极名师董茉莉学拳。董茉莉为河北董英杰先生之女,董英杰受业于杨澄甫,得杨派太极真传,董茉莉一脉相承,并发扬光大,曾任国际太极拳比赛裁判。董老师拳艺精湛,为人谦逊,上课时更循循善诱。在她的悉心指导下,一向不擅运动的我,居然把八十一式太极拳架子都一一记熟,尽管“金鸡独立”时仍左摇右摆,“转身蹬腿”时仍东倒西歪。从老师身上,不但学习了强身健魄的拳艺,更学会了一丝不苟、敬业乐业的态度。可惜诲人不倦的老师弃世,一起学拳的老伴远去后,再也无心练拳,但是,太极外操柔软,内含坚刚的妙诀,却至今受用无穷。
学舞是毕生至爱的赏心乐事,无论是社交舞、拉丁舞,都曾经随名师学习。一群志同道合的中大同事,自十多年前就组成习舞小组,邀曾代表香港出赛奥运的易德忠伉俪教授正宗社交舞,从狐步、华尔兹,一直学到最难的探戈。每次上课,凡夫妻同习者,必然是男士勉强,女士热切。不知是谁发明的规矩,跳舞必须男带女随,这就促使了许多不可避免的冲突与争执,即使平日恩爱的夫妻也不免时起龃龉,相互指责记性不佳,练习不力。记得老伴曾发宏愿,说是要勤练探戈,以便在圣诞节派对上一展身手。那一年,他的确用心学习,没有记性的他,居然把复杂的花式牢记在心,回家后更努力操练,使我不由得心中暗喜。圣诞舞会终于来临,第一首探戈音乐响起,他说等等;第二首响起,他说再等等;终于再拖不下去了,他硬着头皮走下舞池,原以为会带我翩翩起舞,谁知道跳了几下基本步,头也没拧,花步也没有开始,他却嗫嚅道:“那么多人看着,我们不如回座吧!”终于明白“It takes two to tango”的道理,原来生性羞怯的人,是永远不会跟探戈投缘的。教拉丁舞的导师霍绍裘更是担任国际比赛裁判的名师。每次上课,男士对复杂的舞步都面有难色,老伴更干脆找老师大谈网球经,谈得眉飞色舞,欲罢不能,恨不得把习舞的时间耗去一半,这样回家后就不必为牢记舞步而大费周章。如此学习,十年无成,也就不足为奇了。
回顾往昔,一辈子所习的琴、拳、舞、画、几乎无一不是追随名师,可惜均无所成,然而人生于世,一切都应从容自在,量力而为,凡事又何必强求!梅兰芳在《要善于辨别精粗美恶》一文中谈到演员的艺术道路,他说选择道路的先决条件,在乎能辨别好坏,才能认清方向。“不怕手艺低,可以努力练习;怕的是眼界不高,那就根本无法提高了”。能分辨精粗美恶,不仅仅是对演员的要求,也是生活中不可或缺的要素。多年来追随名师,让我乐赏精美,摈弃粗恶,从而在生命中增加姿采,倍添光泽,虽云“名师出低徒”,也就不以为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