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师出低徒(一)
文/金圣华
“名师出高徒”是必然的规律吗?至少在我自己身上展现出来的情况,就不是这么回事。
某天跟几位文化界的朋友饭聚,有人突然兴冲冲说起岭南派大师赵少昂的画,谈话间倾慕之情溢于言表。“赵少昂?他还教过我国画呢!”我在旁轻轻插了一句,这下就如一石投入湖心,立刻水花四溅,“啊!你怎么有这种渊源?”“是什么时候的事?”“现在还画国画吗?”面对备受众人瞩目的荣耀,只好从实招供:“当年在崇基学院读大一,除了主修科目,可以自由选课, 朦朦胧胧选了国画, 原来授课老师是赵少昂。”赵大师上课的情况如何,如今已经不复记忆,只记得他叫我们画竹子,画梅花,教的时候常常亲自示范,可惜当时不以为意,不曾把他的画稿留下;老师没空时会叫他的一个弟子来代课,我们就更加漫不经心,谁也没把他放在眼里,这弟子名叫欧豪年,日后成为了承传岭南派的著名画家。还记得那时学期完了,要交功课,努力挥洒了好几天, 终于完成作业,自鸣得意拿给其他老师同学看,所得的评语是:“画竹不成似鸡爪!”结果那门课得了一个B。当年既然连基本功都没有学成,自然就此向国画作别,跟岭南派也就更沾不上边了。
跟赵少昂学画,一大班学生一起上课,始终不是私淑弟子,因此尽管有名师,也出不了高徒。学筝的经历可是截然不同,先后共学了三次古筝,拜过两位名师。
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忽然兴起弹奏古筝的念头,因缘际会,得以师从名家苏振波学习。那时候的苏老师风华正茂,也是他在香港筝乐界崭露头角、引领潮流的年代。记得老师是上门来教的,半山坚尼地道的客厅中, 摆放了硕大的古筝, 看来煞有介事,可惜老师教得尽心尽力, 学生学得“半汤半水”(粤语),每一次上课,总有数不尽的借口,为自己琴艺不精找下台阶——“太忙了, 要教书, 要备课,要开会,要改卷,上班路远, 孩子太小……再多练练,下次一定弹得好,这次不如学新的曲子吧!”于是,心软的老师笑眯眯地理解了,接受了,那时的他已经有些少年秃,听罢把几绺头发从左边绕过头顶拨到右边,又悉心地教授起新的曲子来。就这样,从《关山月》开始, 弹了只有“涓涓泉水”, 奏不出“澎湃激流”的《高山流水》;只有“点点归帆”,奏不出“欢唱喧腾”的《渔舟唱晚》;学了《荒城来客》《春江花月夜》,乃至高难度的《瑶族舞曲》和《梁祝》等。当然,学归学,没有哪一首是可以从头到尾演奏得挥洒自如、得心应手的。第一次学古筝最后因赴法进修而告一段落。
第二次学筝是八十年代的事了。那时候,香港筝派拓荒人陈蕾士教授在中大执教,家居大学附近的村落赤藜坪。这一回,我是在课余去上门求教了。从校门出去,向右走一段路,路上行人稀少,绿色的浓荫下,垂吊着吐丝的毛虫,再绕进入村的小路,恰似莽撞的闯客,霎时引起群犬狂吠。这一小段路,往往使怕虫怕狗的我提心吊胆,但是一踏进老师操琴的雅室,一听到优美婉转的琴声,纷乱的情绪马上就给抚平了。陈蕾士是香港筝派的一代宗师,有一次为诗人黄国彬和翻译家蔡思果奏琴,诗人听罢深受感动,乃成诗一首,就是以前香港中学生国文科必读的《听陈蕾士的琴筝》。诗中说:“他左手抑扬,右手徘徊,轻拨着天河两岸的星辉。”这是何等令人神往的意境!诗人又说:“十指急纵疾跳。”就如脱兔,如惊鸥,如鸿雁!国彬匠心独运的诗笔,的确把大师弹奏的绝技描绘得淋漓尽致!犹记得陈蕾士是在十六弦的古筝上演奏的,一首首看似简单的曲谱,如《寒鸦戏水》《普庵咒》,在他手中却会奏出独特古朴、清逸隽永的韵味来。陈老师就如苏老师,对身为同事的弟子不忍严厉督导,于是,我那套为自己学艺不精开脱的不二法门——事情多、工作忙——又再次奏效了。
追随两位古筝大师的结果,十指既不擅轻拨,两手更不能急纵,抑扬抚弄间,却深深体会到从人间到天河,从底泥攀星辉的过程是多么遥远,多么艰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