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份坚持
文/金圣华
一个不是念文科的学生在讲座后提问的环节里,向白先勇提出问题:“文学到底有什么用?”听众大概都没有料到,白老师很干脆地回答:“文学是没有用的!”
文学没有用?那这么多人来听白先勇讲《红楼梦》,把整个中文大学何善衡书院大讲堂七八百个座位都占得满满的,听时鸦雀无声,全神贯注,听后热烈鼓掌,踊跃发问,又是所为何事?
文学有什么用?的确是个难题,是个迷思。以世俗实际的眼光来看,学文学,根本不是个飞黄腾达的途径、青云直上的梯阶;念文学作品,也算不得什么正经事。以前在美国圣路易华盛顿大学念研究院时,硕士论文以曹禺的剧作为研究对象,正当我面对大堆资料潜心苦读、不断寻思的时刻,两位念理工科的室友却在茶余饭后,把我的研究材料当消遣,随手拈来翻阅,看得嘻嘻哈哈,不亦乐乎!她们看得明我的行当,我却看不懂她们的专业,两者相较,高下立判,岂不令人气结!
那么我们为什么还要学文学,创作文学作品呢?白先勇说得好,文学不实用,但是并不表示没有价值,因为文学是一种感情教育,在吾人生活中不可或缺。
多年前,应文坛前辈谭仲夏之邀,为一本名为《世界四百位作家谈写作》的书籍撰写序言。那本书的来历不小,缘起于1985年法国图书沙龙发起的一项活动,即通过法国驻各地使馆,邀请各国著名作家以“您为什么写作”为题,撰文作答,答案由《解放》杂志专辑刊载。这本文集后来由多国翻译成书,本港一家出版社有意出版,合约签订,稿酬已付,只待送厂付梓,谁知突生变故,终于搁置出版计划。但是我撰写序文之前,却是有机会对这本文集仔细详读,先睹为快的。
四百位著名作家,纷纷夫子自道,现身说法,概述自己当初入行的缘由。归纳起来,可以分为四大类:第一类冠冕堂皇,以天下为己任,为促进文化、解放人类而写作;第二类冷静理智,为寻求生命真谛、探索人生奥秘而创作;第三类极其感性自我,认为生也有涯,岁月匆匆,为了对个人的鞭策、对存在的肯定,而留下印记;第四类则简洁直率,以“不明所以”“身不由己”而提笔。
无论如何,写作始终是一种心灵的慰藉、感情的宣泄,也是一种存在的肯定、自我的鞭策。王蒙说:“写作,为了表达,为了交流,为了建筑心灵之间的桥梁。写作,又是为了记忆,为了挽留:当一切都烟消云散以后,还会有几行文字留下来成为生命的见证、历史的见证。”董桥说:“写作是独往独来的事业。不怕寂寞,不求掌声,在宁静中认清喧哗,在喧哗里倾听宁静。”白先勇则表示,自己写作,是“希望把人类心灵中无言的痛楚转化为文字”。即使如此,在写作的过程中,要寻章摘句,推敲斟酌,找出一个最为适当的表达方式,则作家必须呕心沥血,殚精竭虑,方能成事。
林文月曾经写道:“文字对诗人说:‘我其实是空洞的。’诗人回答文字:‘我的工作便是将空洞排列成丰沛。’”其实,要化空洞为丰沛,所需的是一份坚持,一种锲而不舍的努力。写作的生涯,充满不足为人道的艰辛,就如契诃夫名剧《海鸥》中作家特里果林所言:“我接连不断地写,就像一个旅客马不停蹄那样……我放不开自己来休息休息,我觉得我是在吞噬自己的生命,是在把自己最美丽的花朵里的花粉一起用尽,再把我的花朵一起采下来,并且践踏着花根,来向我自己都不知道是谁的人,供奉一刹那的花蜜啊!”(焦菊隐译)这种宗教式的奉献,所寻求的就是心灵与知音之间的对话,而知音在不知的彼方,甚至经常是隔空隔代,超越年岁,不分畛域的。
在白先勇的身上,所看到的就是这份坚持。自从21世纪以来,他不断努力,推广昆曲,出版《父亲与民国:白崇禧将军身影集》《止痛疗伤:白崇禧将军与二二八》,再于2016年出版《白先勇细说红楼梦》,把毕生对《红楼梦》的认识倾囊相授。正如叶嘉莹教授所说:“《红楼梦》是一大奇书,而此书之能得白先勇先生取而悦之,则是一大奇遇。”因此,红书与白说的结合,白公子与怡红公子的对话,就成为千百年难得一见之奇遇,让满堂听众涵泳其中,蒙受了毕生难忘的感情教育。
在余光中身上,也看到这份坚持。余教授自从前年底不慎摔跤后,一直在家休养。他在最近的来信中说:“虽然在家养病,成了宅男,近日却忙于出书。《英美现代诗选》新版,在初版本出后半世纪,添译了约80首,涉及许多‘后务’,不可开交。另外还忙于出一本评论集。所以你会收到我好几本新书。”
就是这份坚持,也使中文大学推动的全球华文青年文学奖自1998年创建迄今,仍继续前行。19年来,我们守护着华文文学,就如西汉时苏武牧羊一般,在天寒地冻的环境中,仍满怀信心,坚毅不屈。
文学无用而有价,文学不死,千百年来所依靠的,也就是这一份永不停歇的坚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