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傅雷活在今天

文/金圣华

连日来忙于审校《傅雷家书》的英译稿，不免又把这本当年是“畅销书”、如今是“长销书”的书信集，再从头好好细看一遍。都说好书不厌百回看，友侪之间也不乏竞比阅读《红楼梦》次数多少的文人雅士，的确，耐看的书，不同时期不同年龄翻阅起来，必有崭新的体会和心得。

《傅雷家书》自1981年面世至今，一共出版了十五个版本，其中当以2014年江苏文艺出版社发行的《傅雷家书全编》最为齐全。这本厚达八百页的大书，不但收录了许多前所未见的片段，也加插了不少傅夫人朱梅馥的信件。此外，全书一开始就列出现存傅聪所写的信件六通，这些信内容丰富，文情并茂，充分披露了这位钢琴诗人崭露头角时期的心路历程，故十分珍贵。

傅雷的信，始于1954年1月18日。前一天，全家（父母和胞弟傅敏）在上海火车站送别傅聪到北京准备出国。傅雷说：“昨夜月台上的滋味，多少年来没尝到了，胸口抽痛，胃里难过，只有从前失恋的时候有过这经验。”信里又说，全家都在流泪，妈妈更哭得眼睛发肿。说起来，如今上了年纪的人，谁不曾尝过这种骊歌高唱的哀愁与不舍？当年出国，是一别经年，不知相会在何时的啊！哪像现在说走就走，说回就回？如今九零后放洋出国，背个背囊，盯着手机，施施然走进闸口，头也不抬，眼也不瞄，就这样独闯天涯了，远行的送行的，谁还会哭成泪人？

那时候儿子走了，只不过从上海到北京，在北京再准备半年，才前往波兰进修。可当时的中国，能够出国留学，难于登天，儿子此去，离乡别井，直叫做父母的朝思暮想，寝食难安。于是，这“抵万金”的家书，就鸿雁往返，源源不绝。为父母的每天望穿秋水，苦候儿子的只字片语，信来时欣喜若狂，信断时若有所失。假如傅雷活在现在，他还需要这么牵肠挂肚吗？只要拿起手机，就可以跟儿子视频通话，一日一通，或一日数通，悉听尊便。当然，通多了电话，自会对儿子的学习造成干扰，儿子也不会再稀罕父母的叮咛了。远在千里之外，大可关机玩失踪，把父母的嘱咐当耳边风。其实，自古以来，做小辈的不是最怕长辈喋喋不休，嘘寒问暖吗？从小到大，谁耐烦天冷添衣，下雨打伞？傅聪曾经说过，《家书》里对他日常生活的规劝训诫，如站立时背脊要挺直，弹奏时身体不可过度摇摆等等，根本不起作用；可是如今事过境迁，自己也已经为父为祖，回头再看父母的手迹，会不会对椿萱昔日的殷殷垂注、切切关怀，别有一番体会和感恩？如果傅雷活在今天，这一番心血是否会以千里传话絮絮叨叨来表达？或以有限的emoji（表情符号），几个笑脸、几副愁容，来抒发或悲或喜的情绪和感怀？

收到儿子比赛得奖的捷报时，傅雷既兴奋莫名又感慨万千，既想竭力赞赏又不免压抑收敛，深恐年轻人为胜利冲昏头脑，这时候，到底该以哪些符号来表达？是先用笑脸，后用皱眉吗？幸亏傅雷不是活在今天，才留下了卷帙浩繁的《家书》，让我们不但体会到舐犊情深的父子之爱；感受到为父者如何悉心教导，把儿子培养成才的经历；也窥见两位艺术家的内心世界，从而了解到“艺术没有止境，人生也没有完美”的道理，因此矢志努力向前，终生追求，永不止息。

傅聪跟我说过，当年傅雷曾经以优美抒情的语调写过一系列如诗如歌、如诉如泣的信，忏悔他曾经对儿子管教过严，让幼小的心灵饱受委屈。这批信也许太宝贵了，使傅聪珍而藏之，结果反而再也找不出来。可是，在如今《家书》的字里行间，也可以找到傅雷对儿子表达歉意的剖白：“跟着你痛苦的童年一起过去的，是我不懂做爸爸的艺术的壮年。幸亏你得天独厚，任凭如何打击都摧毀不了你，因而减少了我一部分罪过……孩子，孩子，孩子，我要怎样的拥抱你才能表示我的悔恨与热爱呢？”（1954年1月19日）读来情真意挚，动人心弦，岂是一通简讯、几个符号可以表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