咬文嚼字：“朗读者”译成reader妥当吗？

 

文/曾泰元

 

中央电视台的《中国诗词大会》于2017年春节期间爆红，反响热烈。接棒的《朗读者》2月中旬开播，以不同的形态延续了这股人文热潮，未登场就让人翘首企盼，播出后更是广受各方好评，首季12集于5月上旬收官。

 

《朗读者》开播时我没有掌握好信息，错过了节目，事后才得知我仰慕的翻译大师许渊冲先生现身节目，深感扼腕。还好现代科技弥补了我的缺憾，让我有机会上网“补课”。

 

接下来的每一集，我都早早地守在电视机前，通过篇章的文字，沉浸在朗读者的故事里，跟着他们一起感动。然而总有个小东西横在眼前，让我想不注意都难——节目名称《朗读者》附上的英文翻译reader，从一开始就困扰着我。

 

“朗读者”的英文是reader吗？我第一次看节目时，心里就冒出了许多问号，但当时我只顾着看节目，无暇细想。直到有一次跟85岁的岳父一起看，岳父也注意到了，转头问我：“泰元，‘朗读者’的英文是reader吗？”我愣了一下，停了半晌，凭我的直觉跟他解释，我说，reader有几个常见的意思，我第一个想到的是阅读书报杂志的“读者”，第二个想到的是作为教材的“读本”，不会想到“朗读者”。我补充道，这跟我的兴趣爱好与专业背景有关，可能失之偏颇，必须再求证求证。

 

我是个词典学（lexicography）研究者，深知内省（introspection）并不可靠。母语人士的直觉（native speaker intuition）可以参考，然单凭自我的思索可能流于主观，也容易有所遗漏。人因其所受的教育、所处的地域、自身的常识见识以及其他种种主客观条件的限制，就连对最熟悉的母语也无法百分之百掌握，更何况是非母语人士。

 

那怎么办呢？工具书，特别是词典，是一个集合广大智慧，经过各方专家筛选把关，对语文提出中肯观点的权威宝库。语言一直在变，观点难免也会有所偏差，但通过广大用户的反馈与持续不断的修订，词典所呈现出来的，起码是个比绝大多数人的直觉更全面、更可靠的语文面貌。因此，我们不妨到词典里找答案。

 

英美出版的“高阶学习词典”（advanced learner’s dictionary），是一种基于语料库（corpus-based）、以科学方法编纂的中型当代英语词典，为的是帮助大学程度以上的非母语人士学习外语，收词量适中，不会过于深奥专业，大体上与节目的调性类似。《朗读者》这个节目诉诸一般民众，中等文化程度的人应该都能理解接受。节目名称也平实易懂，就是“朗读的人”，并没有高深的学问隐含其中。基于这样的认识，高阶学习词典恰能发挥它应有的角色与功能，因此我的词语求证由此入手。

 

目前市面上主要的高阶英语学习词典有六种，依其第一版出版的先后顺序排列如下：（1）Oxford Advanced Learner’s Dictionary（《牛津高阶英语词典》）；（2）Longman Dictionary of Contemporary English（《朗文当代高级英语辞典》）；（3）Collins COBUILD Advanced Dictionary（《柯林斯COBUILD高阶词典》）；（4）Cambridge Advanced Learner’s Dictionary（《剑桥高阶英语学习词典》）；（5）Macmillan English Dictionary for Advanced Learners（《麦克米伦高阶英语学习词典》）；（6）Merriam-Webster’s Advanced Learner’s English Dictionary（《韦氏高阶英语学习词典》）。

 

综合这六本词典，reader的核心意义有四种：（1）读者（或“阅读的人”）；（2）读本（或“读物”）；（3）准教授（英国大学正教授底下的高级教师，相当于美国大学的副教授）；（4） 阅读器（或“读取器”）。另有两种意思只出现在一两本词典中，或可视为较不常见的专业意义：（出版社的）审稿人、（美国大学的）助教。显而易见，英文的reader在这文化程度相当的六本英英词典里，找不到“朗读者”的意思。

 

我们回到reader的源头read，这个动词的基本义是“不出声、静默地读”，所以reader 才会有以上的那些“读者”“读本”等较为常见之意。当然，read的确也有“读出声音来；朗读”的意思，不过作此解时，后面一般须接补语进一步说明：或加个副词（比如aloud“出声地”），“He read the poem aloud.”（他朗读了那首诗。）；或加个介词短语（比如to“给”引导的短语）；“I read the letter to her.”（我读信给她听。）；亦可调整词序，改作“I read her the letter.”。

 

查阅更大、更全的英文词典，reader 确实也能找到“朗读者”的意思，唯此举意味着reader作为“朗读者”来解，是一个相对冷僻、专业的意思。节目制作单位用了这样一个常用词的罕见义并不妥当，因为绝大多数的英语人士看到reader，并不会联想到“朗读者”，而且容易给人不相干的解读，用来作为央视节目《朗读者》的英译，似乎不是最佳的选择。

 

那么，“朗读者”的英文究竟该怎么说比较好呢？“朗读”与“朗诵”基本同义，意为高声诵读诗文，英文的recite可与之对应，所以“朗读者”不妨翻成reciter。《韦氏高阶英语学习词典》给recite下的定义是“to read (something) out loud or say (something) from memory usually for an audience”（大声读出或从记忆中说出，通常给听众或观众听），涵盖了“朗读”与“背诵”二义，似乎就是央视节目《朗读者》嘉宾上台所做的事。

 

《朗读者》的嘉宾上台朗读，有些人照着书本或文稿读，此乃朗读/诵的本色。有些人基本背诵偶尔看稿，讲究抑扬顿挫。有些人对于所要朗读的内容已经滚瓜烂熟，就像背好剧本上台演戏一样。如此观之，节目的朗读/诵已出现不同程度的背诵，朗读者有一部分人已经跨足成为背诵者了，节目的英文名称若用reciter，两种意义兼而有之，不也挺贴切的？

 

查阅网络的英文“维基百科”（Wikipedia），它以recite的名词形态recitation作为条目，开宗明义就说，recite可以是背诵，也可以是在听众或观众前朗读/诵诗文（the act of reciting from memory, or a formal reading of verse or other writing before an audience），英语世界出版的英文词典也多作此解。事实上，证据显示，recite在这方面虽有双重含义，不过英文并不刻意区分，也不是特别在意。朗读/诵也罢，背诵也罢，英文都可以是recite。

 

六本高阶英语学习词典都收录了recite这个基础词汇，不过衍生词reciter却只出现在一本，即《朗文当代高级英语辞典》，而且还只是个不予定义的“附加词目”（run-on）。这个结果若套用我上述“常见vs. 冷僻”的论点，似乎自打嘴巴，不过情况并非如此。我们不妨这样理解：词典里词形可推导、意义可引申的派生词，收录与否视情况而定，为了节约篇幅，中小型词典一般不录，越大的词典录得越详尽。以中文为例，“仰慕”为常见词汇，词典必须得收，否则就是失职，“仰慕者”可由“仰慕”轻松推导（“者”=“的人”，“仰慕者”=“仰慕的人”），词典就可以选择不收了。

 

另外，《朗读者》的英文名称，似有2008年德美合资电影《朗读者》（The Reader）的影子。然而电影有电影的情节背景，电视节目的形态与之有异，制作单位加以借用，说不定有语言之外的（extralinguistic）考虑，比如辨识度高，比如通俗易懂，可是此举却容易造成误解。

 

说文解字，咬文嚼字，细节或许繁琐，不过结论却很简单。单纯就语言论语言，“朗读者”的英文用reader似乎不妥，以用reciter为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