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林会(一)
发布时间:2019年03月13日
作者:作者:Jinshenghua  

双林会()

 

文/金圣华

 

去年年底,林文月来电说,今年初她会来香港一趟,我们又可以见面了。我把消息告诉林青霞,她听罢显得跟我一样兴奋。

 

跟林文月相识相交三十年,是学术圈文化界的挚友;跟林青霞认识超逾十载,虽然圈子不同,却因性情相投,成为了无话不谈的好友。而林青霞跟林文月无论在公在私,都素未谋面,尽管她们都来自台湾;尽管一位是公认的大才女,一位是公认的大美人,在众人(各自崇拜者)心目中,地位都无可比拟。

 

“林文月来了,她几时有空?我们见个面吧!”青霞兴冲冲地提议。她是在文字书籍里认识林文月的。自从开始写作以后,她爱上了阅读,总觉得自己根底不厚,要在名家的作品里吸收养分;每次看完什么文章,就会来电讨论,通常是凌晨过后夜阑人静时。她最喜欢的作家是沈从文、杨绛和林文月,欣赏他们朴实无华的文风,真挚细腻的感情。林文月的《午后书房》,她看了,《饮膳札记》,也看了,书柜上还放着《作品》。至于大部头翻译巨著《源氏物语》,则准备拨出空档,静下心来时,才好好拜读。

 

约林文月见个面?怎么约?我心里头琢磨着。自己跟文月是一定要会晤的,但是在她来港出席文化活动之余的有限闲暇里,要抽出时间来跟一个素未谋面的朋友相见,弄不好会变成应酬,我怎么忍心给她施加无形的压力呢?于是,频频去电台北,询问她来港的日程与安排。文月说,现在女儿思敏变成她的贴心秘书了,一切由她接洽联系,就这样,又跟思敏通上了电邮。

 

台湾目宿媒体的《他们在岛屿写作》这次要来港宣传,由于规模宏大,活动频密,所以安排方面也是繁复多变的,几乎每天都在不定的状态之中,连当事人也往往弄不清楚。思敏的电邮,跟目宿负责人的电邮常有出入,加上香港光华文化中心的参与,情况更一日一变了。

 

这边厢,青霞在兴高采烈的悉心安排,“一月七号活动完后来我家晚餐吧!”她说要叫最好的厨师到会,准备最好的红酒待客。当然,还要邀请一起来港的白先勇共聚。那边厢,林文月来港后到底哪天有空?会不会愿意作客?完全不得要领。电话来来回回,电邮往往返返,穿梭联络于双林之间,心中不免有点焦灼,这情况似曾相识,不由得想起了十年前的一桩往事。

 

那一年香港翻译学会成立三十五周年,我正好出任会长,为了会庆,为了郑重其事,特地举办了连串活动,包括一系列的学术讲座,并邀请名家如林文月、龙应台等来港出席。记得那是五月的某一天,正准备去机场接文月,电话响了,是青霞打来的,声音低沉沙哑,哀伤之情难掩。她说父亲在台湾过世了,而她因为家里装修,暂住在香港半山的一座公寓里,说连日来心情落寞,想见见我。听完电话,抬头一望时钟,我跟先生说:“你赶紧开车去机场接林文月,我这就去香港看林青霞。”于是,我们兵分两路,夺门而出。

 

以往,每次邀请林文月来港讲学,无论主办机构谁属,都是我们夫妇俩亲自去接机的。文月到现在还记得,“你的先生Alan真好,每次把我接上,行李还放在车厢里,就让我们争取时间去逛街了,你总是叫他把车停在会所去打球什么的,耐心等候我们好半天”。那天,Alan一人前往接机,想必让文月感到过意不去,不知谦逊的她和腼腆的他在车上曾经怎样交谈礼让呢!

 

在青霞暂住的公寓里,看到形容憔悴的她,相对良久,都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去安慰痛失至亲的好友。终于打开话匣子了,她说要为父亲好好办理后事,但不知道在追思会上该说些什么,然后她开始缓缓诉说着和父亲相处的历历往事。“小时候,我总是蹲在眷村的巷口等爸爸,他一回来,我就扑上去抓住他的大手”,说时眼神迷茫,似乎失落在遥远的时空,记忆的雾霾中;“后来,伯父老了呢?”我轻轻问她,“啊!那时候,是他牵着我的手了!”不久,青霞就写出了动人心弦的《牵手》,文章里描绘着:“最后一次陪父亲到国父纪念馆去散步,父亲紧紧地握住我的手,脸上呈现出来的神情既温暖又有安全感,就仿佛是我小时候握着父亲大拇指那种感觉一样。”

 

最近重读文月的作品,看到了她说起另一半的文章:“很多年以前,我遇到一双赤手空拳的手,那双手大概与我有前世的盟约,”看完内心触动,有谁可以把宿世的姻缘说得这么含蓄而真挚?如今,这两位分别以“手”的意象来书写至亲之间父慈女孝和鹣鲽情深的作者,即将越洋相逢,握手言欢了,岂不是一桩让人期盼的美事?而我在促成其事的过程中,不免会小心翼翼,唯恐不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