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们同在一起

文/金圣华

正午十二时，“蓝宝石公主”号邮轮十六楼的卡拉OK厅里，集拢了一帮红男绿女，正在尽兴欢聚。这群人远看青春洋溢、活力充沛，跟小伙小妞无异；近观则发现已是银发一族，不知怎的正在兴奋无比引吭高歌。唱什么呢？《踏雪寻梅》《茉莉花》《本事》……总之，都是些小学里学过的儿歌，不记得歌词时，就哼哼曲调，啦啦过门，也乐在其中。结果，连校歌都唱出来了。“远山苍苍，绿水泱泱，小鸟儿歌声亮……”，这是台湾北师附小的校歌，一个甲子前天天早操时必唱的曲子，似遥远又熟悉，六十载后怎么又会响彻南中国海的晴空？

北师附小第七届的同学，随着上年的游河同乐，这回又一次团聚，于十一月二十六日参加从新加坡出发的六天五夜新马泰邮轮之旅。人数更多了，经过超逾半个世纪的分隔，居然动员了二十八人来相会。男同学不少携眷同行，女同学则多半单独行动。旅程由居住新加坡的季兆桐伉俪统筹策划，众人先齐集台北，再同飞新加坡上船。跟大伙儿在一起，连进关出关，上机下机, 这些平时嫌腻的过程都充满乐趣。其实，年龄是样奇怪的东西，在不知不觉间来到大家身边，在她的额头刻下几条纹路，在他的鬓角刷上几抹白漆，还神气活现赖皮不走，留在各人身上成为挥之不去的印记，可是一碰到昔日同窗共聚时洋溢的欢声笑语，它就知情识趣悄然引退，隐没在忘忧乡中了。

旅程中不乏乐事，有结伴上岸同游的时刻——马来西亚皇宫、吉隆坡双子星塔、槟城横街小巷、普吉岛棕榈迎风、白浪汹涌的海岸、新加坡的摩天巨轮、滨海花园，处处留下了我们的足迹，然而最叫人珍惜不已的却是同学之间的交流和互动。若不是窗外的山水换成了异国风光，窗里的同伴哪像是隔阂数十年的旧友？不是又兴高采烈聚在一起参加远足吗？车厢里笑声不绝，当年调皮捣蛋的依然如故，昔日腼腆害羞的却增添了自信和从容，都已在各行各业独领风骚，又退下火线了，这年头，还计较什么？人人都经历过不同的生命历程，就像一千零一夜的故事，有笑有泪，有起有落，平坦也罢，坎坷也罢，都已经走到这个时刻，蓦然回首，看到这许多同根生的绿叶，竟然翻山越岭，飘洋过海，又回到同一棵扶疏的大树上，是恍如隔世？还是梦想成真？

曾经分隔天涯，如今再聚一起，流淌在彼此心中的，是浓郁诚挚的真情。唱完这许多耳熟能详的歌曲后，再唱什么？“不如唱《当我们同在一起》吧！”我提议。话犹未了，歌声响起，“当我们同在一起，在一起，在一起；当我们同在一起，真快乐无比！你对着我笑嘻嘻，我对着你笑哈哈，当我们同在一起，真快乐无比！”这首曲子一唱，大家自然而然做出儿时的动作，笑嘻嘻，笑哈哈，指着脸，晃着头，眼神相对，笑靥如花！这时候，一股暖流穿越岁月，涌上心头，谁还在乎年纪不年纪！

多年来，我旅居香江，早已视香港为家。粤语，朗朗上口了；粤菜，习以为常了；上的是香港学，嫁的是香港人，留心的是香港情香港事！可是每当人多聚会的场合，大家即兴高歌的时刻，四周竟然没有一人会唱《当我们同在一起》，哪怕我怯生生提出时，也只会迎来茫然的眼光、木然的反应。终于明白了，我的根在遥远的他方！

不错！“当我们同在一起，真快乐无比！”也许，这就叫作凝聚力，这就叫作集体回忆！我深知只要有这些同根生的总角之交在，我永远不会寂寞！不会孤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