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子放洋记

文/金圣华

那一回，在东京的地铁上，小家伙困了，紧紧依偎在我身边，睡眼惺忪中突然蹦出一句：“婆婆， 我以后要带你去一个更好的地方”，“去哪里？”“去英国。”那时候他才三四岁，根本不知道英国在哪里。

这一回，他坐在我对面，在我不断敦促下，有点不耐烦地回答：“啊呀！字典太重了，行李放不下。” “那你要查生字时怎么办？”“上网啰！”望着我，他的眼神带点不屑带点戏弄，似乎在说：“这是什么时代啦！还有谁会查字典哪！你那本参与审定的牛津高阶英汉双解字典，又厚又重，像砖头似的，落伍了！”小子十七岁，出门在即，要去英国升学了，行囊中放满西装皮鞋，衬衣外套，羽绒被，公仔面， 坚决拒绝带字典。

我说，无论如何，到了英国，就算不用念中文了，英文也得好好学习呀！小子一本正经地叹道：“现在我们这一代，单单靠文字是满足不了的，要有动画，配乐，要3D、4D，文字多单调，没有声，没有色，看起来好闷！我看完金庸的武侠小说之后，就不看书了！”

我赶紧晓以大义，说将来无论干哪一行，中英双语的能力是最重要的，语言不通，表达不行，如何在社会上立足？滔滔不绝说了好半天，却发觉自己在念独白，叮咛这，嘱咐那，说出去的话像放出去的簇簇软箭，都是羽毛做的，自以为用尽力气射出去，一飞到对面那堵硬绷绷的墙，就全数碰壁，纷纷下坠。此时不由得心中暗忖，大概时代真的不同了，快快换个话题吧！

“这次去英国升学可是你自己选的，英国老牌寄宿中学校规严，伙食差， 到时候不习惯可不要抱怨啊！”小子挑一挑眉毛，表示“那还用说！”这时代流行扮cool，对于不中听的话，只要做个表情或打个手势就够了，何须多言！

说真的，他现在就读的是香港传统名校，离家近，学费廉，为什么要离乡别井，舍近图远去英国？他说最怕的一科是中文，生恐中学毕业时中文成绩不达标而进不了大学。中文有什么可怕？我可真的不懂，依照我们当年的办法欣赏佳句，熟读课文不就得了吗？原来教改之后，香港中学生中文科不读范文，无需背诵了，但是为了向英文文法看齐，学生得牢记每字的词性，例如主词、副词、定语、状语等，当然学习课文时，还得研究一番修辞风格， 例如明喻、 暗喻、意象等等。记得我跟他恶补过好几回，多半是试前温习时。曾经绘影绘声跟他讲解过《大铁锤传》《孔乙己》等名篇，他也曾听得津津有味，可是一进试场，就铩羽而归。原来考试着重的往往是一篇深奥难明的文言文课外阅读，令人无从准备, 防不胜防；而有关课文的试题又偏重作者落笔成文时的创作意图、心理状态等抽象问题，这些题目，连作者本人也弄不清楚，一众考生更摸不着头脑了。这光景，仿佛口中高喊欣赏玫瑰，手里却把花朵瓣瓣撕开，只教人专注花茎上有多少片叶，多少根刺！难怪现在的孩子都说中文难，中文闷了！

小子千里迢迢，竟然是为了中文而落荒而逃！据说校中同级的同学一起去英国同校寄宿的有六七个之多！想当年他四五岁时，也曾把十来首唐诗用粤语、国语背得滚瓜烂熟，如今望文而生畏，做长辈的再苦口婆心也无济于事，唯有冀望他在遥远的彼邦重建求学的信心，重拾阅读的兴趣。既然寄读在莎士比亚的故乡，不知道莎翁的大才睿智，会否感染他一星半点，让他明白——其实读文章，求学问，无论中英，不是都该像香港近年教改后那副模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