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中道西:西方与中国文法溯源(四)
发布时间:2018年12月25日
作者:作者:Chenguohua  

说中道西:西方与中国文法溯源(四)

——拉丁文法与词形变化观溯源

 

文/陈国华

 

在印欧语言的语法中,词形变化是语法的两大内容之一,而屈折变化(inflection)又是最常见的词形变化之一,也是印欧语法的一个核心概念。在关于汉语的论著中,一种常见的说法是,汉语是形态贫乏的语言;也有人退一步说,汉语缺少严格意义的形态变化。在翻译研究界,一种同样常见的说法是,印欧语言是形合语言,汉语是意合语言,意思是说,印欧语言造句有词形变化,汉语造句没有词形变化,词与词合在一起,说得通就行。词形变化的概念最初是在拉丁文法研究中提出来的。追溯拉丁文法与词形变化概念的起源与演变,有助于我们从形态学和文字学的双重视角来审视词形变化,重新认识汉语的类型学特征。

 

词形变化作为语言事实,早就存在于印欧语言中;对于各种词形变化,古印度和古希腊学者也早就有过相当深入的研究,对词根或词干做了分类,对词形变化也做了一些基于语义的区别,例如名词格的变化和谓词时的变化等,在此基础上建立了早期的文法学,或者更准确地说,古梵文和古希腊文的形态学。但是这些早期的文法研究有一个不足之处,那就是没有从宏观上认识各种词形变化的本质并根据其文法功能和造词功能进行分类。最早做这件事的学者是罗马文法学家马库斯·瓦罗(Marcus Terentius Varro,公元前116—前27)。

 

瓦罗在文法研究方面的创见首先得益于当时大的社会环境和学术背景。从公元前3世纪开始,罗马人逐渐成为希腊风尚世界的统治者,不过占据统治地位的文化仍是希腊文化。在罗马帝国的广大地区,特别是其东部,许多罗马官员会说希腊语,有钱的罗马人往往买一个像善于讲寓言的伊索那样受过教育的希腊奴隶作为其儿子的家庭教师1,罗马诗人一般都按照希腊诗歌的韵律来作诗,就连罗马人使用的拉丁字母,也是源自希腊西部人使用的伊特拉斯坎(Etruscan)字母。由于希腊语和拉丁语具有相似的基本结构和大量相似的词汇,当时人们普遍以为希腊语是拉丁语的祖先。在这种情况下,罗马人对拉丁文法的研究自然从一开始就受到了希腊文法的影响。这种影响不仅是希腊文化大环境造成的,偶发事件也起了作用。据说公元前169—前168年一位名叫克瑞茨(Crates)的希腊斯多葛派哲学家和文法学家作为希腊外交代表团的成员来到罗马,谈判之余在罗马市里观光,不幸掉入明沟,摔断了一条腿。养病期间他无事可做,于是给罗马人开课,讲授文法,从此罗马人开始了文法研究。

 

罗马文法学家当中出道最早、最具创见、成就最大的是瓦罗。此人多才博学,涉猎广泛,一生共著书74部,620卷2,涉及农学、文法、历史、地理、法律、修辞、哲学、数学、天文学、教育学、文学史、戏剧、诗歌、演讲术(Kent 1938: viii)。500年后,圣奥古斯丁(Saint Augustine,354–430)在了解了瓦罗的著述后曾感叹:“他读了这么多书,让我怀疑他怎么有可能拿出时间来写作;他写了这么多书,让我几乎难以相信有谁能把它读完。” 可惜的是,在所有这些著作中,仅三卷本的《农业论》(Treatise on Agriculture)完整地流传至今。在他写的九部语言学著作中,仅公元前47—前45年写就的25卷本《论拉丁语》(De Lingua Latina)有六卷(V-X)流传了下来3,其余著作仅剩下一些残片。根据现存残卷中瓦罗本人的零散描述,我们可以大致知道《论拉丁语》的整体内容。卷I是写给同时代著名哲学家和雄辩家西塞罗(Marcus Tullius Cicero,公元前106—前43)的献词和本书的引言;卷II-VII讨论词源学;卷VIII-XIII分析类比(analogy)在语言里所起的作用;卷XIV-XXV介绍词语的连接(conjoining)。尽管此书残留下来的内容还够不上一部拉丁文法,但它包含了瓦罗对语言学和拉丁文法的三个重要贡献。

 

首先,瓦罗是一个理性主义者,他对语言成分的划分是通过哲学推理推断出来的。他分析说,世间万物分为四种元素,即物体、地点、时间、运动,这四种元素互为依存,缺一不可(Varro 1938: 13)。为了表达这四个基本类别的事物,就得有四个基本类别的词语,于是就有了他对物体名和地名词源的探讨(卷V)以及对时间词和活动词词源的探讨(卷VI)。

 

其次,瓦罗又是一个形式主义者,他以词的格和时为依据,建立起了一个“由屈折变化上对立的四类词构成的四分法体系”(Robins 1997: 63),即名词、谓词、分词(participles)和副谓词(adverbs,现一般译为副词)。这四类词的形态特征是:

 

1. 有格变但没有时态变化的词,如docilis‘服帖(docile)’、facilis‘容易(easy)’;

2. 有时态变化但没有格变的词,如 docet ‘教(teaches)’、facit ‘做(makes)’;

3. 既有格变又有时态变化的词,如docens‘教学(teaching)’、faciens‘制作(making)’;

4. 既无格变又无时态变化的词,如docte‘有学问地(learnedly)’、facete‘聪明地(wittily)’。(Varro 1938: 547)

 

看到上面第一类词,也许有人不免产生疑问,有格但没有时的词不是名词吗,可是docilis‘服帖’、facilis‘容易’更像形容词而不像名词,这是怎么回事?原来,在拉丁语里,形容词与名词的格变是一致的,所以当时的文法学家把形容词和名词归为一类,如果要区分,就在名词(nōmen)之后注明是adjectīv‘添加性的’4还是substantivum‘主体性的’5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瓦罗最早提出了“旁转(declination)”6的概念。他探讨词源的结果就是分析出了一些所谓本初词(primigenia,英文可译成primitives)。例如equitatus‘骑兵(cavalry)’源自equites‘骑手;骑士(horsemen[复数])’,后者源自eques‘骑手;骑士(horseman[单数])’或equiso‘马夫(stable-boy)’,所有这些词最终都源自equus‘马(horse)’。通过这样的分析,瓦罗得出结论:既然每个与“马”有关的词都可以追溯到equus,而在拉丁语里无法对equus进一步追溯,那么equus就是拉丁语的一个本初词。这样用增加词缀或改变词形的办法改变本初词的意思或在本初词的基础上造出新词来,即瓦罗所谓的旁转(declination)。declination派生自谓词declinare,前缀de-义为‘朝旁边’,词干clinare义为‘翻转(turn);折(fold)’,二者合起来义为“向旁边转折”(见OED:decline条下),与“派生”的意思接近。瓦罗发现,旁转有两类:一类没有规矩,很随意,瓦罗称之为随意旁转(declinationum voluntarium)。例如三个罗马人在伊奥尼亚(Ionia)地区7的以弗所城(Ephesus)从一个名叫阿提米多儒斯(Artemidorus)的奴隶贩子手中各买了一名奴隶。其中一个人可能会根据奴隶贩子的名字给他买的奴隶起名叫阿提玛斯(Artemas);另一个人可能会根据奴隶买卖的地区名管他买的奴隶叫伊昂(Ion);第三个人可能会根据奴隶买卖的城市名将他的奴隶命名为以弗修斯(Ephesius),这三个奴隶名字的产生都完全取决于奴隶主个人的意愿或喜好。另一类旁转不取决于个人意愿,而是基于人们的广泛约定;一个名字一旦定了下来,大家都使用相同的格变,瓦罗将这类旁转称为自然旁转(declinationum naturale)。名词的各种格就属于自然旁转,例如Artemidorus、Ionia、Ephesus的生格(genitive case)分别是Artemidori、Ionis、Ephesi,个人不能想怎么说就怎么说。一个人只要知道一个本初词属于哪类词,就可以根据该类词的旁转范式正确地给出其各种旁转。例如只要知道equus‘公马[主格、单数]’属于哪一类名词,就能正确地给出其宾格形式equum、复数形式equi、阴性形式equa‘母马(mare)’。

 

瓦罗对自然旁转和随意旁转的区别被后来的文法学家继承下来,有了更细致的分类。罗马修辞学家昆提利安(Quintlian,约35—100年)虽没有用declination这个词,但他将各种词的人称、性、数、格、语气、时态等方面的形态变化统称为accidentia‘变故’8,这实际上相当于瓦罗所谓的自然旁转。再后来,罗马文法学家仅用declination9来指称名词、代名词和形容词在性、数、格上的变化;把谓词身上发生的与主语的人称和数相一致的语气、动式(voice)、时态上的变化称为conjugātiōn。这个词,前缀con-的意思是‘共;一起’,词干jugāre的意思是‘给……上轭(to yoke)’,二者合在一起的意思是‘共轭’。这是用两头牛套在一起犁地或拉车作为隐喻,形容两个词配套的词形变化。这种词形变化后来称为agreement‘一致关系’或concord‘协同关系’。由于agreement或concord显示不出两个成分在词形变化上存在一种主导与配合或决定与服从的关系,所以后来人们又用government‘管束’来表示这种关系。

 

瓦罗所谓的自然旁转即各种不引起词性变化的词形变化,如今统称为屈折变化(inflection),这方面的研究称为屈折形态学(inflectional morphology)。inflection或inflexion其实是借用了拉丁语里一个近义词inflectĕre的名词形式。前缀in-‘朝内’+flectĕre‘折’意思是‘内折’,指一个词内部发生的形式变化。中文译成屈折变化,“内”的意思没有出来,因此屈折指什么,一般人不十分清楚,但“屈折”的意思没有错,屈是“大丈夫能伸能屈”的屈,折是“为五斗米折腰”的折,二者是同义词,与“道路是曲折的”和“弯弯曲曲”的曲不是同一个概念,不能译成曲折变化。

 

回顾古罗马文法学家对词形变化的认识,我们可以看到,在使用拼音文字的语言里,一个最小的有意义的语言单位,如equus‘马’,如果能独立存在,即在书面语言里书写成一个与其他语言单位有间隔的片段,就被视为一个词(希腊语是léxis,拉丁语是dictiō,英语是word)。这个词可以与另一个最小的有意义的语言单位(不论能否独立存在)合在一起,表示一个复合概念,如equitatus‘骑兵’、equites‘骑士[复数]’、eques‘骑士[单数]’、equi‘马[复数]’、equa‘母马’;二者如果也连为一体,则也被视为词。在使用这种语言和文字的人眼里,这些后起的词是第一个词在词形上发生了变化,变化的结果就是,要么这个词的意思发生了一些变化,要么原先的词转变成了新的词。

 

如果拿现代汉语与印欧语言中我们熟悉的英语做比较,我们会发现,这两种语言的差别不是英语有词形变化而汉语没有,而是彼此有着不同的词形变化。二者在派生形态学方面最主要的区别是,英语的名词和副词如果是从其他词类派生出来的,一般都有派生标记,如-ing、-ness、-ment、-tion和-ly;汉语对应词一般没有这类标记10,这给汉语实词的划分带来了很大困难。在屈折形态学方面,英语和汉语最关键的区别是,英语的可数名词一般有单复数的区别,汉语对应词没有这种区别11。由于英语名词有数的区别,句中主语的数对谓语的数有管束作用;汉语名词没有数的区别,句中主语对谓语当然也就没有数的管束作用,这导致汉语谓词的定式标记比英语的少。不过从汉语的视角看问题,汉语名词虽然没有单复数的区别,数词却有起着对名词所指进行个体指别作用的各种后缀(即-个、-张、-只之类所谓个体量词),而这种词形变化英语却没有,可以说汉语数词的形态变化比英语的多。

 

当然,英语和汉语在代名词的形式变化上也存在一些不同,如英语代名词有主格和宾格的区别,有第三人称单数阳性、阴性与中性的区别12等,但是英语和汉语在格和性这两个语法范畴上的区别仅是程度不同而已。就名词的格而言,英语现仅剩下属格后缀’s,这与汉语表示领属或归属关系的-的没有本质上的区别;但汉语同时还有标记“前置受处置宾语”的把或将13,我们将之称为名词的前置受处置格前缀也未尝不可。就名词的性而言,英语不像法语那样给实际没有性别的事物也指派性,仅用-ess之类后缀或词干替换(suppletion,如goose‘鹅;母鹅’,gander‘公鹅’)区别名词所指物种的自然性别;汉语同样也仅用男-、女-、公-、母-、雌-、雄-这些表示性别的语符来区别名词所指物种的自然性别。至于英语谓词的时态变化,汉语里也有与之对应但不完全相同的语法形式,即动作谓词之后所带的-着、-了、-过等。不过,由于汉语里对应的各种语法成分都书写成单个的字,好像可以独立存在,于是汉语学界通常都将之认定为词,而不是从词形变化的视角将之认定为词干身上发生的词形变化或词缀。一旦我们用汉语拼音来转写汉语,这些语法成分都得附着在相关的其他词身上,其词缀或语缀的性质就容易看清楚了。另外,词形变化也不止词缀和异干替换这两种。汉语里常见的重叠(reduplication),如人人、好好、快快、看看、大大小小、断断续续、考虑考虑,也是 “严格意义”的词形变化。笼统地说汉语形态贫乏或汉语缺少严格意义上的形态变化,都是不严谨或缺乏充分依据的说法。

 

注释:

 

1. 这种人在希腊语里称作παιδαγωγός,拉丁文写作pædagōgus。pæd意思是‘男童;男孩’,agōgus意思是‘引路人;向导’,从‘男孩的向导’很容易引申出‘导师;教师’的意思;由pædagōgus又派生出了pedagogy‘教学法’这个词。

 

2. 这里说的卷,在拉丁文里是liber(library的词根),英文译成book。当时一卷书的内容要远远少于今天的一卷书。liber的本义是‘树皮’,转指‘一张树皮所容纳的文本’,后又转指‘一卷莎草纸(papyrus)所容纳的文本’。莎草纸质地脆而易碎,不宜装订,于是古人通常将20页莎草纸粘连起来,形成一个条幅或卷轴(roll),如此长度的文本便称为一卷,大致与今天一本书的一章相当。

 

3. 现存这六卷是1355年发现的抄本。此书有拉英对照本Marcus Terentius Varro (1938) On the Latin Language, 2 volumes, translated by Roland G. Kent. London: William Heinemann。

 

4. 即英文adjective‘形容词’的前身。

 

5. 即英文substantive‘主体词’的前身。

 

6. Kent(1938:389)在这里将declinationum译成derivation‘派生’,在其他地方将之译成inflection。

 

7. 该地区古代属于希腊,今天属于土耳其。

 

8. 即英文accidence‘词形变化;词形学’的前身。

 

9. 即英文declension‘格变’的前身。

 

10. 汉语副词后面带-地是句法现象,-地一般不被视为副词的形态标记。

 

11. 汉语代词所带的后缀-们不是复数标记,而是表示集体概念。

 

12. 汉字里的他、她、它仅是字符的不同,不是语符的不同。

 

13.这两个字现在一般都认定为跟被、给、让一样的介词(见《现代汉语词典》把和将条下),但把和将的介词特征不十分明显,例如“将功折罪”里的介词将和“将他请来”里的将,在功能和语义上都明显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