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春·飨宴
文/金圣华
在新春伊始时生日,倒是挺有意思。妈妈从前老说我是赶着投胎来看元宵花灯的;老爸更绝,他最喜欢过年、过节、过生日,我诞生时按当年的规矩填了农历生日,后来时髦的他查了万年历,找出了我的新历生辰,于是我每年就有了两个生日,碰上哪年有个农历闰月,他更坚持为我庆祝三个生日。庆生的那天,老爸总是兴冲冲在我切蛋糕的时候弹上一曲《生日快乐》。他没有学过钢琴,不知道中央C在哪里,只晓得按自己的方法单手来弹,每到第三句总是弹错一个音,就像错体邮票似的,特别稀奇,如今他不在了,生日时再也听不到这逗趣的琴声了。
没有老爸老妈的日子,生日怎么过?儿女说旧历太麻烦了,怎么也记不住,于是,就悄悄按往时的习惯,于新旧之间寻找乐趣。在这个流感肆虐的季节,不想出入热闹场所,断然谢绝春茗团拜,却尽兴享受了好几场难得的文化飨宴。
新历生日那天跟女儿去参观了历史博物馆举办的《俄罗斯宫廷文物展》,展览分好几部分,包括俄罗斯君主加冕典礼盛况,罗曼诺夫王朝的盛衰,皇村行宫的风格、摆设、饰物、外交礼品,以及修复和重建等等,可说是琳琅满目、多姿多彩。最令人瞩目的当然是亚历山大二世于1856年在加冕典礼中使用的四座位金色马车,瑰丽堂皇,设置于展览馆中央,尽显皇族气派,如今只有在英国皇室于重要节庆出巡时才见得到这种童话似的场面。俄国末代皇帝尼古拉二世和皇后亚历山德拉从加冕的盛况到皇朝倾圮,兵败受拘,最后合家被杀的过程都历历在目,一时贵为权倾天下的人上人,一时沦为卑微无告的阶下囚,其间的落差,生命的无常,令人唏嘘!看到尼古拉二世幼子笑容无邪的童年照片,总觉得心有戚戚焉,原本是一个万千宠爱集一身的皇储,怎么忽然间风云变色,再也看不到翌日的朝阳?
可是这一种对弱者的同情,在阅读契诃夫的小说时,却又无可避免地逆转过来。由于朋友想写小说,建议她多读名著以为借鉴,自己也找来了契诃夫的多本选集看将起来。生于1861年的作家,历经19世纪末沙皇时代俄国社会的种种不公与腐败,深恶痛绝,口诛笔伐,创作了许多脍炙人口的讽刺小说,例如读者耳熟能详的《变色龙》等。契诃夫在《醋栗》中写道:“强者骄横和游手好闲,弱者愚昧得像畜牲一般,周围是令人难受的贫困、拥挤、堕落、酗酒、伪善、撒谎……然而,在所有的房子里和所有的街道上却是一片祥和宁静……他们白天吃喝,晚上睡觉,他们结婚,衰老……我们看不见那些受苦受难的人,听不到他们的声音,生活中的骇人听闻的事情在什么地方暗暗地进行着。”(朱逸森、郑文樾译)这一段话,在21世纪的今时今日看来,是否似曾相识?
在旧历生日的当天,跟前来中文大学访问的余光中伉俪和作家黄秀莲一起参观了沙田文化博物馆举办的《敦煌:说不完的故事》。由于余先生到访,馆方特地派员接待导赏。据说,这是博物馆历来规模最为盛大的展出,除了不少远自敦煌运来的真迹,我们看到了敦煌石窟——包括莫高窟,西千佛洞,榆林窟,东千佛洞及五个庙石窟的建筑形制,为数众多的临摹壁画,描绘细致的佛陀故事,以及历代供养人争艳斗丽的生动画像。余光中夫人对中国文物素有研究,担任高雄美术馆义务导览员已经将近二十载。这次在沙田参观的过程中,除了专人讲解,还有余师母从旁提点补充,的确获益良多。“为什么中国古代的艺术服饰这么美,现在却没有一种出色的国服?”这是我们观赏时共有的感触。想起尼古拉二世加冕典礼上,李鸿章率团赴俄的照片中,那全团人身穿的短褂马甲,比起其他国家代表英挺的服饰,实在显得有点寒伧!
在两次参观博物馆的展出之间,还听了余光中先生应中大新亚书院之邀来港举行的第二十八届《钱宾四先生文化讲座》,余先生分别以《龚自珍与雪莱》及《中西田园诗的比较》为题,作出既精且博,兼及中西的演讲,在这新春季节,为听众设置了最为丰盛的文化飨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