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他们知道
文/金圣华
只有这些人了——只有他们知道小学的我是个什么模样;只有他们可以帮我重拾记忆,带我回到60 年前的岁月!
邮轮上, 大家再一次重聚,有的来自纽约,有的来自加州,有的来自新加坡,我呢?从香港匆匆赶去台湾,跟大伙儿一起在基隆上船。船好船坏,不在乎;路远路近,谁介意,只要大家兴致高,只要大家在一起。
年轻的领队觉得不可思议,小学的同学,经过了数十年漫长时日的隔阂,各自攀山越岭,涉洋渡海,分别走过了阳关道和独木桥,如今居然又回到了当年培育幼苗的园圃。这些年来,哪怕天变地变,额添皱纹鬓堆霜,可是情不变,念未减,一重逢,即撤防,纷纷掏出童心一片,喧闹欢腾,让乐声笑语抹去了点点流光洒下的沧桑。大家相聚一堂,管他是什么大法官、大教授、大主管……都是平起平坐的好同学,只记得她的调皮,他的捣蛋;她体育不及格,他上课不专心。数十寒暑,倏忽而过,一张张似陌生又熟悉的脸孔上,再不见华发,再不见纹路,逐渐显现眼前的,竟然是违隔已久、恍如当年的童颜与笑靥!
在船上一共待了七天六夜,这一群来自台湾北师附小第七届的同学,浑忘了日常生活中的繁忙与琐屑,尽情投入当下的欢愉中。谁会想到当年站在借来的开蓬军车上,摇摇晃晃向基隆金沙进发的小子和小妞们,事隔一个甲子后, 竟然会再次重逢,由基隆结伴去上路?虽然青春不再, 但情怀不变,兴奋依旧,只是当年叫“远足”,如今变“旅游”罢了。当年由妈妈带上饭锅菜锅,在沙滩上当风处就地煮饭炒菜,小家伙们吃得津津有味;如今在游轮上大家喝红酒,吃龙虾,怀念起那些纯朴无邪的日子,竟感觉拌沙白饭跟佳馐美酒一般甘香可口。
大家谈得最兴高采烈的莫如童年课余的各种玩意儿。在没有电视、没有计算机、人人不戴手表、谁也买不起相机的年代,男生最喜欢的就是课后去淡水游泳。那时候没有像样的泳裤,小子们一脱上衣背心就只穿短裤往水里钻。女生最爱的是跳“橡皮筋”,或在课室旁的泥地上玩“造房子”。虽然物质生活毫不丰裕,大家还得执勤扫庭院,一起在操场上给蚊子叮,但是我们天天写日记,每周写周记,不时交阅读报告,大小楷书就是这么练出来的。我们也知道什么是节俭、什么是勤奋、什么是尊师重道、孝顺父母。那年头没有怪兽家长,更没有哪家孩子患上了公主病、王子病。
有人说过,生命就如一列长长的火车,活上一辈子,父母先登车,然后是自己与伴侣,接着是子女。如今父母伴侣已经下了车,随后登临的子女又不曾欣赏过前站的景色,只有他们,只有当年的同窗,可以和我共享往昔,追忆似水流年,细细描绘掠过窗外的如画风光。
两三年前,九把刀的《那些年》在香港上演得闹哄哄,我没有去看,因为内心深处知道,我要缅怀的不是他戏中的“那些年”,而是“那些年之前的那些年”——那一去不返的纯朴岁月!由于这次总角之交的重聚,我终于明白,童年的回忆,已长留彼此心中,永远不会磨灭。
对了,那一份依恋,那一种情怀,他们知道,只有他们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