挚友
文/金圣华
她要走了,她到楼下大门口。替她订了去机场的汽车,不知何故,久候不至,当时心情有点忐忑:一方面怕车晚到误了班机;一方面倒也觉得正好可以在街边多聊一阵,赚来的时间太珍贵!
她来看我,老远的,从美国转台湾到香港。说好是三晚四天,原以为蛮充裕,谁知道一晃眼就过去了,就像我们的童年,就像我们的青春。认识这么多年了,是初一的同学。当年在台北第一女子中学就读,每学期上课前先点名,后排队,接着四五十名学生依高矮次序编排座位。那时候正处发育期,大家在暑假过后都会长个子,排队时恨不得能高人一截,鹤立鸡群,可惜我年年都排在中间,不是24 号,就是32 号。挚友初一时排第8,初二时却变成48。
她身材高挑,性情温婉,是个冰雪聪明、成绩优异的高材生。记得有一回全校作文比赛,她得了第一,我得了第三,我俩私底下居然悄悄做起作家梦来。
她来到我家, 行装甫卸, 就急不及待坐下互道近况。“还在写文章吧!常发表吗?”她问。她现在除了偶尔翻译,不太动笔了,闲来喜欢作画,国画油画都拿手。一切都是际遇,假如多年前我嫁到北美小镇,她住在远东大城,不知情况又会怎么样?她如今儿孙满堂,亲友众多,天天为儿女事操心,不时要担当“救火队长”,开上十个八个钟头汽车去伸出援手。春天草长,秋天叶落,隆冬时分积雪盈尺,这样的生活,令我想来有点抗拒;可是楼高人多,闹市烦嚣,夏天热得使人喘不过气来,对一位久居北美的远客来说,应该也不是滋味吧!
一进门她就郑重宣布:“这次来, 主要是看看你, 哪儿都不想去!” 于是,沏壶龙井,开足冷气,放上轻轻的音乐,让窗外初夏的一片浓绿掩映而来,涌进彼此敞开的心扉,使我们一起缅怀往昔,追思起那绿衣黑裙的岁月。
我们谈什么?什么都谈——幼年时的豆芽梦,初中时的青春梦,大学时的恋爱经,生命中的得与失、起与伏、欢乐与哀伤……絮絮叨叨,滔滔不绝,口中的话语是两条长线,忽而交织, 忽而分散,她的那条七绕八弯,随时开岔;我的那条颠三倒四,时断时续,可是谁在乎呢?一辈子那么漫长,那跌宕曲折的历程,岂可从头说清楚?
好不容易相聚了,年轻时往返自如;年迈了,长途飞行已经视为畏途。正如日本人所说:“一期一会”,每一次重逢,都是难得的缘分,怎可白白浪费。去品尝佳肴?“人老了,只要清茶淡饭,不必多花冤枉钱。”她推辞。去选购时装?“在北美小城,无处可穿,没人介意。”她拒绝。于是,四天三夜,只出过两趟门。其余的时间,她穿睡衣,我穿睡袍,不必梳头,没有化妆,我们在客厅里相对而坐,促膝长谈,哪儿都没去成,也根本不想去。
从她口中,知道了许多北美同学的近况:成功、得意、丧偶、患病……遭遇人人相殊,当年在校中叱咤风云的未必如今名成利就,旧时在班上默默无闻的而今却生活美满,谁说起跑点决定一切?生命之途蜿蜒迂回,到了终点在望的时刻,无论祸福,已有定论,应可以坦然面对,无畏无惧了。
她走那天,我们在门口拍照留念,我穿绿,她着蓝,幸好不是在台湾。她走后,我回到书房,恍惚间有点失落,赶紧全神贯注找事干,直忙到日影西斜,打开台灯,如注黄晕流泻满桌,别管窗外的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