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语思辨,攻错他山
文/朱绩崧
学界奉为圭臬的《牛津英语大词典》(The Oxford English Dictionary)在side (n.)1条目的18.a.义项里,把18.b.所收词组“to take a (or one’s) side, take sides. Also to hold side (with one)”里的side解释为[t]he position or interests of one person, party, etc., in contrast to that of an opposing one,个人立场 相反、党派利益对立之意,了然无疑。
惜我愚钝,近年才明白,take sides不仅仅是英语词典里的一个词组,甚至可说是英国议会制度的根本;而议会制度,实在是英国对人类文明进步最大的贡献之一:通过take sides,把思辨,而非独断专行,尊奉为国事决策那不可撼动的核心机制。我们不会忘记,电影《铁娘子》(The Iron Lady)里梅里尔·斯特里普(Meryl Streep)新学一口英国腔就来西敏寺宫滔滔激辩的场景,那不是骂街,虽然嘘声迭起,那是两股思想在龙争虎斗,最终推进历史。
谈到西方好争论、善思辨的传统,古希腊已臻化境,垂范千古。但这并不意味着我国真如某些评论家所言,为定于一尊的儒学所戕害,使得读书人唯服从传承是务,从不挑战权威。
《古文观止》读到最后几卷,便会看到编注者吴楚材、吴调侯叔侄鼓励读者对古时定论大胆质疑的用心。如建文忠臣方孝孺的名篇《豫让论》,标新立异,一反古说,直指春秋时代为主雪仇的刺客豫让“不能扶危于未乱,而捐躯于既败者”,不配“国士”之誉。
甚至,在我们历史课本一向蔑之为“埋头故纸”、“皓首穷经”的乾嘉学派里,多数学者的考据也都具有很高的思辨性。从王念孙的《读书杂志》、刘宝楠的《论语正义》,到戴震“由字义以明经义”的治学方法和段玉裁《东原先生年谱》所载的戴氏札记——“仆生平著述最大者为《孟子字义疏证》一书,此正人心之要。今人无论正邪,尽以意见误名之曰理,而祸斯民,故《疏证》不得不作”——从文本到现实,立场鲜明,无不指向对真理的上下求索。
读书为求真。这句话,是儿时由老师灌输给我的,我不曾怀疑过。可也正是老师告诉我“乾嘉学派在历史上的作用是反动的”、“高考答题时,如遇到岳飞,不能勾选为民族英雄,他打的仗是人民内部矛盾”等等当年不容我怀疑辩驳的“事实”。
往事固不可追,令我大失所望的却是“寓教于乐”“反对应试教育”了不知凡几年,中小学生竟在变本加厉地背记历史、语文的“标准答案”,到了易只字则为错的地步。有人甚至把中小学生语文水平的普遍降低归咎于英语课太多,视母语、外语修习为零和博弈,全然不去审视、拷问、批判当下严重阻碍思辨与创造的文科教育体制本身。试问这样的教育,又如何能培养出活泼泼的人来?如何能引导他们求真?
求真,真真何其不易也。有时,权威发声,莫敢深究。有时,缺乏条件,无从寻觅。信息爆炸、思路开阔的今天,更多情况下是众说纷纭,莫衷一是,乃至有时在“是”与“非”这两者之间,都不知何从矣。
而相对综合型、重意合(parataxis)的汉语,英语是分析型语言,重形合(hypotaxis),语法规则更明确,对指代、性数格一致等形式要求更高,且有强烈的时态观。不能不说,这在很大程度上避免了汉语常见的因文害意:把一些站不住脚的歪理,用华丽辞藻一包装,就算是“美文佳构”了。(这方面,韩愈的个别名作,如为名教张目的《原道》,可算反面教材,远逊柳宗元的《驳复仇议》。后者的论理,简朴而流畅,本质上与今天英美法院经典判词如出一辙,堪称我国古代taking sides的典范。)加之英美学者好辩的传统在当代通过课堂教育、学术论文等形式得以强化,思辨的局面委实优于我国。
我素为古罗马倾倒,曾读国人编著的几种罗马史,又看了英国剑桥大学克里斯托弗·凯利(Christopher Kelly)教授写的《罗马帝国简史》(The Roman Empire: A Very Short Introduction),后者末章呈现的学者思辨生动别致,过目难忘,非我国传统重介绍“史实”的史书可比:20世纪初,英国历史学家、律师、自由党政治家詹姆斯•布赖斯(James Bryce)认为罗马帝国与大英帝国非常相似,都能维持高水平的内部和平与秩序,民人深谙工程技术,勇猛活跃,不畏困苦;牛津古代史教授弗朗西斯•哈弗菲尔德(Francis Haverfield)进一步说明,罗马帝国的成功,在于把行省居民同化为一个秩序井然、富有凝聚力的文明;曾奉职印度的英国古典学会会长埃弗林•巴林(Evelyn Baring)持不同看法,在“同化”问题上,大英帝国与罗马帝国有不可弥合的区别,单论印度语言、宗教、种族的多样性,就和罗马人征服的任何地区不同;哈弗菲尔德不同意巴林,认为英国之所以有印度问题,是因为征服印度时,印度已经发展成发达社会,文明形态稳固;牛津的古代史专家、考古学家D. G. 霍加斯(D. G. Hogarth)也反对巴林,认为罗马帝国有三个阶段,即“尚未同化”、“有意同化”、“积极同化”,大英帝国对印度犹处“尚未同化”的第一阶段。
把学者taking sides过程中的各种观点陈列出来,供读者思辨,是我国各阶段教材的短板。同时,也应注意,为提高我国学生的思辨水平以及英语能力,taking sides的内容不宜学科专业化程度过高(上述关于罗马帝国与大英帝国的争辩即有此虞),还是具有一定社会影响力、为民众熟知的话题更宜为组织教材的出发点。
美国著名的Taking Sides丛书,其宗旨正在于满足成长中的思考者兼英语学习者的需要。这套书系,诞生于20世纪80年代,迄今出版52种专题分册,多数一版再版,其中传媒凡12版,经济、环境达15版,社会、教育更已有17版之多。畅销程度,不劳赘言。
从题材看,外研社首批择取的七册分别覆盖了社会、教育、经济、环境、科技、大众传媒与全球性问题,无一不是当下公众话题的焦点。但呈现的手法却很“单一”,即先提出问题,再摆出正反双方最典型、最具说服力的论证,最后引导读者作进一步的阅读与思考:
问:计算机对学生成长是否有副作用?
正:有。学校对电脑技术的迷信与滥用,导致学生心智发育与创造力受损。
反:无。如对电脑善加利用,能促进教学革新,从而使学生获益。后记:“学校”或许正在由“地点”转变为“概念”,随着计算机技术的进步,许多教育手段都不必在课堂实施,但随之而来有许多新问题,需要探讨。多媒体能让学生与更多的信息产生互动,但往往也减少了学生与学生、学生与所在环境之间的互动。相关研究请见……(扩展阅读涉及三十余处学术资源)
目录并不冗长,但当读者学完全书,必会惊喜地发现,自己在这一领域的知识结构已搭建得初具规模。摆在面前的问题往往庞大空疏,报章常见,迄无公断。从这个角度思考,有这样的道理可知;从那个方面切入,有那样的结论可得。读者的任务,就是跟着两派的思路各走一遍,最终判定哪派有理。当然,结果也可能是两派皆不尽善,或者需要修正调和之后才能获得正解。但无论如何,这一过程本身,实在是智力上的一次奥德修斯式的旅行(an intellectual odyssey)。
之所以要用荷马史诗的隐喻,是因为读Taking Sides与看街边吵架或中学生议论文最根本的差别,就是需要调用的思想、学术资源极多。以《社会篇》第8话题为例,菲利普•迪瓦恩(Philip E. Devine)在得出“酷刑不可保留”的结论之前,将自由主义政治学、康德学说、功利主义、自然法等一一引出,要言不烦。对迪瓦恩这位哲学学者而言,这些理论或许早已熟烂于胸。但对一般读者而言,为了确证作者没有断章取义,至少得就上述内容再读通几本导论、简介之类的书。顺便一提,酷刑当否的问题,我在近年畅销的一部法律通俗读物《法治》(The Rule of Law)论恐怖主义的一章中,也曾读到评论。作者、已故英国前首席大法官汤姆·宾厄姆(Tom Bingham)反对向恐怖主义犯罪嫌疑人施以酷刑的理由本质上与孔子的“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无异,认为这是对法治原则的破坏。与迪瓦恩相较,其说直指人心,唯于学理微缺然。事实上,Taking Sides书系所选文章,无论篇幅修短,莫不观点鲜明,针锋相对,而每一方都有强大的理据支撑,乍看难以撼动。由此,我们也不得不感叹,人类文明在今天呈现出的多样性,自有其道理,无论是同一文明内还是不同文明间发生的碰撞冲突,其背后都有复杂的理性动因,绝非皂白可以分明,需要我们全面观察,深度分析,最终选定立场。
我出身英文系,工作后常应媒体之邀,写些时事评论。落笔之前,现已养成习惯,会去新浪微博、知乎、Quora等网站,浏览各方的理性评论,在争议极大的问题上,熟悉Taking Sides封面上印的那两个词:Clashing Views(对立观点)。这是我在“后大学”时期补上的一堂课。
回想本科求学时,这方面所受教育几乎为零。教育的重点是背同义词、反义词与词形变化。文章,读通便好,却读不透,因为读通之后,总觉所言有理,不会想着去倾听“不同的声音”。这个弊端,到写毕业论文时曝露无疑:说明文还凑合,议论文就写不好了。名虽论文,连核心的论点都渺不可寻。这几年,本专业内,我还常常看到号称博士论文的研究综述,或者连文献回顾都没有的论文。
为了矫正这一通病,不少学校从编教材上下功夫,课文引入争议性话题,意在以此激发学生的critical thinking——“批判性思维”遂成高校英语教师培训班极为青睐的广告亮点。可惜,在我有限的学术视野内,能一变风气的作品,尚阙如焉。我看到过浅尝辄止者,其内一篇课文,取自美国某小报,讲一对夫妻人工受孕后离婚,胚胎留在医院冰箱里,不知如何处置,遂对簿公堂。最终,作者只是提出问题,没能向学生指出解决的途径。如果有至少两种具备一定思想深度与差异性的观点呈现在教材里,附上扩展研读的书目、提要,教育的效果定会面目一新,我们也会真正地开始在语言教育中培养思想者,而不只是机械的记忆者、复制者。这一任务,如前所示,Taking Sides完全胜任。
我乐于推荐该书系作精读教材的另一项理由在于语言质量。就量而言,目前的精读课(Intensive Reading),阅读量普遍过低,一两千词的文章,一读就是十天半月,课程设计者不明白唯有大数量与短时间的结合,方成就intensive之效。与此相比,以本书系一卷之量,读一学期,日均1500词左右,恰到好处。以质而论,本书系符合我的外语习得理念:中高阶学生,应以非虚构作品(non-fiction)为“主食”。例如,本书系中有大量美国国会证言(congressional testimony),思维严谨,语言地道,学习西方法律、外交以及高等翻译等专业的学生如能熟读成诵,其英语学习的眼界势必更上层楼。从实用的角度看,有理、有力、有节的明快文风才是日常工作、生活所需,是语言的“常态”;文学作品中因作者意图而创造出的丰富表达,只是语言的“变态”。由常入变,初地坚固,发展空间亦大。反是,恐事倍功半。
至于“泛读”,也有一个基于Taking Sides的策略可行:各个话题牵涉到的著作,一学期可读上三五本。如读《环境篇》,可辅读雷切尔•卡森(Rachel Carson)的《寂静的春天》(Silent Spring);读《科技与社会篇》,可辅读阿道司•赫胥黎(Aldous Huxley)的《美丽新世界》(Brave New World)。此时,不妨多些文学作品,加深对“精读”义理的体悟思辨,可全“文以载道”之功。
此外,Taking Sides对如今各高校流行的英语辩论也有直接的指导作用,无论其辩题还是论据,都可在模拟阶段直接取用。我更相信,认真研读过本书系的学生,其论文一定不会沦为简介、综述,不会抄袭维基、百度,因为他们掌握了论文写作的核心技术:如何灵巧运用事实与逻辑来作严肃的学术之论,而非执着于印象、习惯、偏见的意气之争。
总之,希望Taking Sides书系的引进,能综合我国英语学生的语言习得与思维训练,既提升交流的效率,更开启求真的法门,在乱云飞渡的当今时代,帮助读者迅速达成思想之质与辞藻之文的兼美共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