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受折磨,就叫锻炼”
发布时间:2018年05月22日
作者:作者:Jinshenghua  

经受折磨,就叫锻炼

——怀念杨绛先生


文/ 金圣华


初次会见杨绛是在1985 年,已经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那一回,香港翻译学会的执行委员发起海峡两岸暨香港、澳门交流活动,也许因为是第一次举办这种活动,也许是因为内地改革开放不久,这样一个民间学术团体,居然在两岸都得到了高规格的接待。在北京我们拜会了各种机构,包括地位超卓的社会科学院。当天出席的有名闻遐迩的钱锺书、杨绛伉俪,还有翻译高手罗新璋等人。我的座位恰好安排在杨绛和罗新璋中间,因此会上可以尽情向译界前辈讨教。杨绛十分谦逊,说是正在构思一篇有关翻译的文章,准备以慢镜头来剖析翻译的过程,探讨翻译的要诀。这篇文章后来发表时以《失败的经验》为题,阐述翻译时选字、造句、成章的步骤,及后改名为《翻译的技巧》,是我在翻译课上要求学生必读的精彩论述。


坐在杨绛的身旁,自然会谈到她的经典名译《唐·吉诃德》,那时候年轻学浅,一出口就把书名中的“诃”字念成kē 了,杨先生立刻纠正我,“这字念hē,不念kē”,说时,声音轻轻软软的,温柔而坚定。多年后,读了她的《我们仨》,才知道鹣鲽情深,极少龃龉的钱氏夫妇,居然曾经为一个法文字bon的发音,好好吵过一架。杨说钱的发音带有乡音,又经法国友人论断属实,弄得钱很不开心。自此夫妇俩决定凡事互相商议,不再争吵。由此可见两位大家历来对语言、对学问、对文化的执着和认真。我当时初识杨绛,就出了个洋相,虽甚觉尴尬,却衷心感念前辈不吝指点后辈的真诚与坦率。


那时候,大陆开放不久,一切都很保守,杨绛却穿了一身旗袍,配上她的优雅举措,诗书气韵,显得一派雍容,与众不同。从她的外貌,无论如何都想象不出眼前的大家闺秀,文坛翘楚,竟然曾经遭受过“文革”的摧残肆虐,罚过扫厕所,剃过阴阳头,更下放过五七干校。


这以后,我们保持书信往返。1988 年香港翻译学会决定颁授荣誉会士衔予杨绛先生,由我撰写赞词。虽经竭力劝勉,杨绛还是恳辞邀请,不肯前来出席颁授典礼,当时不解,如今我终于明白,历经“文革”,饱尝忧患之后,不求有名有声,只求有书有诗的钱杨二老,再也不愿意浪费共处的时间,去跋涉奔波,远离国门了。杨绛写了答谢词,要我替她在会上宣读。她的答词很短,但十分精彩,言语返璞归真,情感恳挚动人,最能表现出她那独特温润的风格,也最能体现出翻译的真谛和内涵:“翻译大概是没有止境的工作,译者尽管千改万改,总觉得没有到家。世界文学杰作尽管历代都有著名译本,至今还不断有人重新翻译,表示前人的译本还有遗憾。所以译者常感叹‘翻译吃力不讨好’,确是深知甘苦之谈。达不出原作的好,译者本人也自恨不好。如果译者自以为好,得不到读者称好,费尽力气自己叫好,还是吃力不讨好。”答词言简意赅,文如其人。的确,杨绛能用最平实浅显的文字,表达最深邃奥妙的含义,恰似她常以最温柔敦厚的态度,坚持最刚正不阿的原则。


颁奖典礼完成之后,杨绛给我来了封信,信里说:“承费神为写赞词,不胜惭汗感激。顷得范君转来证书和你的来信、照片及剪报。照片上看到你这样漂亮的人物代我领奖,代我答谢,得意之至!专此向你道谢。”


杨绛待人宽厚,“文革”中欺凌他们一家的恶人,她都一一原谅,称之为“披着狼皮的羊”;对于她的后辈小友,她则喜欢称为“漂亮人物”或“小姑娘”,这是我每次登门拜访或电话问候她时,常听到的昵称。她的确是个内外兼美的典范,内心美,也欣赏美。每次拜访,只见她寓所中尽管陈设简约,朴实无华,但总是莳花不断,清芳四溢,与盈室书香交融相衬,哪怕是她九十大寿,因钱先生和爱女钱瑗弃世未久而心情落寞的当天,小楼上不见喜幛高挂,却有鲜花悦目。


曾经四访三里河,第一次去拜访就是杨绛九十大寿的日子。那天,她原是闭门谢客的,听到我来了北京,就答应让我登门造访。但是老人却在宽容中见执着,有所为有所不为。她知道我因为在北京“人生地不熟”,必须找个同伴前往,但我连说了几个名字,都遭否决,后来提到罗新璋,听到是这位社科院的老同事,翻译界出名有真才有实学的老好人,她欣然首肯说:“罗新璋?好啊!”这以后,我每次去北京必定探望杨先生,四次中倒是有三次都是罗新璋陪同的。


前后四次,相隔数年,杨先生给我的感觉却是越来越健康,越活越精神。2000 年她九秩华诞(以阴历计算)的那天,杨老形容憔悴,情绪低落,频频说别人过生日时儿孙满堂,自己却形单影只,怎么劝她,都拒绝跟我们外出庆祝,连去吃碗简单的寿面也不肯。当时我们还在替她心中暗暗着急,不知道此后杨老丧女孀居的日子该如何排遣。2003 年金秋时节再访三里河时,杨先生已经精神抖擞,重拾欢颜了。那时,她的《我们仨》面世不久,风行一时;而商务印书馆前一天才送来《钱锺书手稿集》的样书,这才是她几年来孜孜不倦、努力不懈的成果。她兴冲冲地拿样书给我们看,只见书页上挤满了密密麻麻的小字,都是当年钱锺书钩稽史料的斑斑心迹,细看之下,发现这些批语和心得,竟然遍及中、英、法、德、意、西、拉丁等多种文字。这样如蛛网纠结、纵横交错的蝇头小字,若非杨绛在哀伤落寞的岁月中,收拾心情,悉力整理校阅,怎么可能有面世的一天?这使我忆起杨绛曾经说过,钱锺书先走一步,细心想来是件好事,因为她可以留在现场,打点清扫。别看杨绛外貌娇小柔弱,实则内心刚毅坚强,是个不折不扣的“女中豪杰”。早在杨绛当年生孩子进产院的那段时间,钱锺书一个人过日子,难免天天“干坏事”:第一天打翻墨水瓶,第二天搞砸了台灯,第三天,弄坏了门轴,于是天天愁眉苦脸去向夫人诉说,扬眉女子听罢回答:“没关系,我会修”,让夫婿高高兴兴放心而去。就是这种“天塌下来让我顶”的精神,使当年的神仙眷侣虽历经浩劫,因彼此勉励,相濡以沫,而在极端简陋困顿的环境中渡过难关,并著述不断,创作不辍;也使晚年折翼、年届九十的杨老昂然坚挺下去,在夕阳余晖中,重新焕发出灿烂耀目的生命力!


谁会想到87 岁时病歪歪,走路得扶着墙壁的杨绛,在钱锺书逝世后,竟然独自一人守护小楼十八载?三里河的寓所,曾经让坎坷一生的杨绛欣然说道:“好像长途跋涉之后,终于有了一个家”;也让她在晚年痛失亲人之后怅然慨叹:“三里河的家,已经不复是家,只是我的客栈了。”杨绛就是在这个“客栈”中,发奋图强,89 岁时翻译柏拉图的《斐多》;92岁时,发表《我们仨》及整理出版《钱锺书手稿集》,96 岁时出版《走到人生边上——自问自答》,103 岁时,发表小说《洗澡之后》。


除了写作,杨绛还天天勤练书法,每次登门拜访,总看到她那书桌上宣纸四散,大楷小楷布满纸上。有一回,罗新璋看到杨绛的墨宝随处乱放,就替我悄悄拿了一张,叫我藏好。谁知杨绛一回头,我就老老实实的招供,说时慢那时快,老人居然手脚麻利地一把抢了回去,咭咭笑着说“我的字老是练不好,等练好了再送你”。虽然那次抢不到她的墨宝,十分遗憾,却得到了最亲切的款待。她让我坐在身旁,跟我慢慢聊天,轻轻闲话家常。“你妈妈几岁了?”“她是1911 年出世的。”“那不是跟我同年吗?几月生日?”“阴历六月。”“那不是同一个月吗?”结果一算,两人都属猪,同年同月生,杨绛只比我妈妈大一个星期。她们都生于那个国家多难、充满忧患的年代。妈妈不在了,眼前的老人却健朗如松柏常青,冥冥之中,让我觉得跟这位才学超卓的大家,除了景仰敬佩,又添了孺慕之情,她不再是高山仰止的偶像,而是常惦心中的长辈。


杨绛在《干校六记》中说,“经受折磨,就叫锻炼”。在我经历人生最痛时,总是想起她那睿智的话语,心底明白,有她在前面领路,这条路尽管难走,也一定走得下去。不错,阅读可以忘忧,写作可以疗伤,杨绛多年来身体力行,给我们示范了最佳的榜样。


如今105 岁的老人已飘然远去,但是灵魂不灭,精神长存。我深信,她仍会以毕生辉煌的大业,继续在前面为后学引领,照亮我们的迢迢人生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