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在前面领路
文/金圣华
上月去台北看戏, 回来前听说齐邦媛教授即将庆祝九秩华诞并发表新书,书名叫《洄澜——相逢巨流河》。回来后,急忙去书局找书,厚厚一册近四百页巨著,辑录的是齐教授自出版《巨流河》五年来收到的评论、访谈和来函。正如作者所言,“这是一本大家合著的书,如千川注入江河,洄澜激荡”。
认识齐教授已经很多年了,最初经常在不同的学术会议场上相遇,总觉得她仪容端庄,学识渊博,是一位令人敬仰的学者。二零零零年,我为中文大学筹划创设“新纪元全球华文青年文学奖”,当时雄心勃勃,认为要就不办,要办就该办得出色,除了奖金特高外,还需邀请文坛译坛上最负盛名的大家出任决审评判,以壮阵容。文学奖共设三组,小说组邀请了海外的白先勇,大陆的王蒙,台湾方面该找谁呢?齐邦媛的名字立即出现在脑际。电话打过去,齐教授说自己已经从前线岗位退休了,对于大大小小的文学奖活动,几乎都一一婉辞。散文组拟请的林文月教授也问:“为什么青年文学奖所邀请的评判都是上了年纪的?”当时我说:“青年文学奖的设置,正好是让年轻的学子,能亲炙蔚然有成的文坛宗师,大家心连心,手牵手,使文坛不老,后继有人。”也许是这段话打动了两位的心,这一对在台湾出类拔萃的学界好友终于联袂出席,莅临香江,共襄盛举。
是那一回才真正认识齐邦媛。由于她姓齐,假如以姓氏笔划排,演讲时往往最后一个出场,可是齐教授一上台,就充满激情和火花,使全场都情绪高涨。对于文学,她有一股强烈的使命感,自比为“长江浅滩上的纤夫”。那时候她已经为推介台湾文学及作育英才而付出超逾半个世纪的韶华,可是热情未减,干劲依旧。林文月和齐邦媛是私交甚笃的知友,早年常应邀出国交流访问,在整个以男性为主的访问团里,两人既要维系国际学术的卓越水平, 又要保持女性学者的优雅端庄,因而常相依相守,砥砺互勉。二零零零年两位应邀来港,我们仨在公余也曾结伴出游,谈话间,发现齐邦媛平易近人,风趣幽默,常把“很快乐”挂在口边——为一条蓝中带绿的漂亮丝巾,为一碗“一到嘴里就滑下喉咙”的牛腩河粉。
印象中,齐邦媛热情豪爽,不拘小节,对于日常琐事,甚至有些糊涂。每次出国,关于证件护照之类的问题,假如有林文月在旁,总会为她细心提点。两人之间这种惺惺相惜,互相关照的情谊,是十分难得的缘分。有一回,林文月悄悄对我说:“我发现齐邦媛的‘齐’字,简写起来就是‘文月’(上文下月)啊!”
那年头,两人其一年近七十,另一将届八旬,前者已经著作等身,名闻遐迩,翻译了日本经典名著《源氏物语》等,出版了许多脍炙人口的散文集;后者则主编了《中国现代文学选集》,《中英对照读台湾小说》等,也出版了不少散文集,理应心安理得,颐养天年。谁知道两人对文学始终热情澎湃,创作不断。齐邦媛十年前移居长庚养生村,曾以为自己从此“玩完了”,但是她的内心深处仍然有个声音在不断敦促,要写一部“凝聚集体感情的民族之书”,于是,她在八十一岁开始撰写《巨流河》,到八十五岁时,这部以生命血泪书写如史诗般波澜壮阔的巨著横空出世,“一出手,山河震动”,随即好评如潮,影响深远,感动了千千万万的读者。齐邦媛更因此书而得到了中国《南方都市报》的“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如今,齐教授在九旬高龄,把五年来收到的无数回响择其要者,编辑成书,跟读者大众“书里书外,有缘相逢”,这就是《洄澜》一书的由来。林文月去岁庆祝八秩华诞,同年获得日本的文化大奖,是为得此殊荣的文学界第一人!
林文月来信写道,“幸而,我们都有一份与生命一样重要的兴趣和工作‘陪’我们走下去,互勉!”;齐邦媛说,“老年活着,就是青年、中年的延长,以前是什么人,现在就是什么人”,有生之年,她仍然矢志要继续读书写作。她们一位八十,一位九十,加上笔耕不辍,永不言休的百龄杨绛,三位先驱至今仍然朝气勃勃,活得优雅而有尊严。
人生道上有她们在前领路,后来者还有什么可嗟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