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绩崧眼中的陆谷孙教授
文/朱绩崧
这个主题的文章,从我读研究生以来,大概写过n遍了。党委宣传部、校报、学生工作部都约过稿,我也都认真完成了组织上交代下来的任务。但在写这篇n+1前,我作了一番“文献回顾”,发现眼中陆先生的形象居然一直在变。或者说,随着我当学生的日子愈久,对《新英汉词典》、《英汉大词典》、《余墨集》、《莎士比亚研究十讲》、《余墨二集》等等大著背后的老师形象,能解读(我不敢说是“了解”)得丰富些了吧。
形象一:“老神仙”
这个绰号,是上海译文出版社一个编辑姐姐起的。或许有时陆老师给人的感觉确是有点“不食人间烟火”。从复旦大学外文学院首任院长的职位上退了下来,他更有理由对文山会海说“不”了。这两年,每当我拿着某些所谓学术机构的大红烫金邀请函,去他家“洞府”(老宿舍楼底层,采光欠佳)领“法旨”时,他总是慢悠悠,笃姗姗,抽出一根硬中华点上,等烟浓得要他眯上眼时,才吐出一句“我看还是算了吧,侬去帮我寻只理由——这样,就讲我去美国探亲了!”
我心里总要一沉:“又是‘探亲’啊?上个号头用过一次了,好伐!人家要想侬哪能一直不回来的呢。”
“反正侬帮我想一个说法就是了,我还要写《南方周末》的专栏文章呢!编辑朋友又在催没货了。”他很不耐烦的,双鱼座。
形象二:愤“老”
上海复古地流行起生日“做九不做十”来。于是,师兄师姐们和我在今年元宵节给1940年出生的他庆祝了古稀之寿。按理说,七十岁了,一般“看山还是山,看水还是水”,不再有什么锋芒圭角。可很多人,特别是《余墨集》、《余墨二集》的读者们,跟我聊起陆老师来,都赞叹他的愤“老”风骨。以至于我现在觉得最能概括他性格的应该是王介甫咏竹的“人怜直节生来瘦,自许高才老更刚”。这我跟他提过,他说:“我还差得远呢。”
看书看报看网络,路见不平,挥笔相助是肯定的。但写了也未必都有报社敢给发,其“愤”的烈度自然可以想象。他来短信说:“哼,《XX晚报》退稿了伊讲。”我问:“哪能办呐?”他回:“投到《南方XX报》去!”我再问:“再退稿呢?”他再回:“不怕,投到海外去!”好吧……他现在有一个身份,在我国外文界大概是“独一份儿”的,那便是忧国忧民的“时评家”,和美利坚大儒乔姆斯基算是隔海呼应。
形象三:老太爷
在陆老师(略作“陆”)家吃晚饭,总是很娱乐身心。原因就是他和保姆“胖阿姨”(略作“胖”)的对话,像唱戏一样:
陆:胖子啊,你来看看,今天是赶上“三年自然灾害”啦?
胖:老太爷,干啥子啦?
陆:这玉米糊薄得跟白开水一样啊!
胖:我看朱绩崧来吃饭,怕人家小伙子吃不惯你那么厚的呀。(一脸灿烂地转向我)朱绩崧,你评评理,这哪里像白开水?
我 :……阿姨,今天天气不错哈!
陆:下次这样不行啊,胖子。人家“批发商”(他老人家赐我的雅号之一;另一个是“老猪头”,更常用)跟着吃这么薄的,晚上要肚子饿的。这样,你现在去买点肉回来,给他吃。不要太肥的哦,他在减肥呢!
(胖阿姨买回了半斤猪耳朵,他和我继续用餐,不赘。)
陆:胖子啊,我们吃好了,你把热毛巾给我吧——对了,今天是“地主”还是“贫农”啊?
我(好奇地):啊?什么是“地主”和“贫农”啊?
陆 :“贫农”就是温水毛巾,“地主”就是热水毛巾。我欢喜“地主”额。
胖(持毛巾上):朱绩崧,你看看,你这个老师,什么思想觉悟啊?“三反五反”都这么多年了!
我 :……阿姨,今天天气不错哈!
陆(激动地) :我都七十岁的人了,洗把热水毛巾的脸都有罪啦!
(胖、我暗笑)
形象四:暴走族
据说严格意义上的“暴走”必须20公里以上。那么,陆老师就不能算了。但本校杨玉良校长曾说他是“在复旦留下最多脚印的人”,这可是官方的权威定论。
我在“洞府”蹭完朴素的晚餐,接下来的项目就是陪他散步。一般,像串场词一样,他会先说:“你回家做事去吧。”我说:“吃饱正好消化。”然后,伪“暴走”就开始了。固定路线:过邯郸路,从正对国顺路的2号校门进入本部,经光华楼西侧,上“本北高速”,绕相辉堂草坪,至燕园,自正对国权路的校门(不知道是不是3号)而出——去年路过“可颂坊”,还要买巧克力饼干和芝士蛋糕,经他外甥女健康科普教育,终改此大啖高热量西点的恶习,改吃“克莉丝汀”的提拉米苏。一程下来,耗时约40分钟。“日月光华”BBS偶尔会有“傍晚看到陆爷爷了”的帖子。
散步时,他会海阔天空地和我聊:“你看,我们读书的时候,这里都是田地呢,种菜的,还试验过什么深耕法,一点用也没有额……这个小池子,当年XXX就是在这里跳下去自杀的,很深的说……你出汗了伐?我已经微微发汗了。”我已经满头大汗了,他步速还真不慢呢。
以上“八卦”,是我眼中陆老师森严巍峨的学术形象之外的模样。他是个越年长越有意思的人。读者诸君也可从他的率真文字里领略一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