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翻译的一生
发布时间:2018年01月11日
作者:作者:Yangquanhong  

为翻译的一生

——翻译家周作人先生印象


文/杨全红


在为上期《英语世界》撰写翻译家潘光旦先生之小稿时,脑子里便曾想,接下来不妨写写周作人先生,因为但凡说到潘先生的翻译,人们首先想到的或许是霭理士(Henry Havelock Ellis,周作人先生译为“霭理斯”)之有关著述,而对于霭氏其人其作,国内最早注意并予以译介者极可能是周作人先生。早在上世纪二十年代初,周先生即曾发表过《霭理斯的话》,文中译有霭氏《性的心理研究·第二卷跋》;不仅如此,先生还曾于1925年2月9日《语丝》上刊登根据霭氏《感想录》译出的《进步》及《晦涩与明白》等六段译文。


周作人(1885~1967),浙江绍兴人,原名櫆寿(后改为奎绶),字星杓,又名起孟、启明(或作岂明)、知堂等,笔名仲密、药堂、遐寿等。历任国立北京大学教授、东方文学系主任,燕京大学新文学系主任、客座教授。上世纪四十年代初曾出任侵华日军卵翼之下的伪华北教育督办,抗战胜利后被判有期徒刑,建国后重操写作与翻译等“旧业”。系新文化运动杰出代表,中国民俗学开拓人,中国现代著名散文家、文学理论家、评论家、诗人、翻译家。著述甚丰,包括诗集、散文集、小说集、论文集、论著、文学史料集、回忆录等若干,译著包括《域外小说集》《伊索寓言》《狂言选》《枕草子》《平家物语》《希腊神话》《希腊拟曲》《欧里庇得斯悲剧集》《路吉阿诺斯对话集》等。


我们说周作人先生乃“为翻译的一生”,含义有二:一是翻译几乎贯穿其整个笔耕生涯,即自1904年译述《侠女奴》始至1966年5月译《平家物语》第7卷终;二是翻译在其人生中有着难以承受之轻,不单是分内工作,也是快乐源泉甚或精神慰藉。关于第二点,这从先生有关日记、信函及文章中不难见出。日本作家武者小路实笃曾回忆自己与先生之“互通书信”,他说:“半年一次或一年一次不等,所说都是关于翻译的事情。”在庆祝67岁生日后,先生在当天的日记中曾写道:“我现今目的只在为人为工作,自己别无关系。故仍愿能忍辱负重,再多译出几部书来。那么生日还是可祝,即长生亦所希冀者。”在1961年1月13日,先生又有日记如下:“下午《枕草子》译了校讫,即便溘然已满足矣。倘有余暇,则拟更译路吉阿诺斯耳,岂非贪哉!”从以上文字来看,先生无疑视翻译为其本职工作,而对于该工作,他显然热爱有加并乐于为之付出、担当甚至献出生命。


说到周作人先生,人们很容易想到“苦”,毕竟他自称“苦茶翁”,又将书房命名为“苦雨斋”、“苦茶庵”,其著作名称中也还有《苦茶随笔》《苦竹杂记》《苦口甘口》等。终其一生来看,先生在某些方面确有“苦”的一面。然苦乐往往相间,先生自也有过快乐的时光。就我们观察,翻译即不时带给他欢愉。在给施蛰存的某封信中,他曾说:“近来常苦无书可看。几经研究,近始获得一妙法,即以工作为消闲。因近正翻译《平家物语》。此书成于中国南宋末,却比《三国志演义》要写得好。以是一边看一边译,亦是一妙事也。”既是“妙事”,对先生而言,边看边译《平家物语》自非“苦差”。在如许译作中,先生最看重《路吉阿诺斯对话集》,而该书亦曾为他带去难得的快乐。在回忆该书的翻译时,先生曾写道:“以秉烛的微光,想担负这工作,似乎未免太不自量了,不过耐心地干下去,做到哪里是哪里,写成功了一篇,重复看一遍,未始不是晚年所不易得的快乐。”在1963年5月13日致鲍耀明的书信中,先生也曾谈及该书的翻译,他说:“近来正在翻译路吉阿诺斯,才得五篇,此人著作夙所喜爱,前曾从英文特译数篇,今得从原文译出,尤为惬意。”值得一提的是,《如梦记》的翻译也曾带给先生快乐与惬意,有其文字证明如下:“去年九月以后我动手翻译,每月译一章,现在已经完毕,这是近来的一件快意的事。”


翻译不仅给周作人先生带去过快乐,某些时候,翻译甚至是其生活中唯一的依傍与慰藉。在回答他人有关狱中生活之问时,他曾说:“狱官特许我翻译英国老斯写的那部希腊神话和做做打油诗解闷。”在1966年2月10日致徐訏信中,他略述自己当年出任伪职因由后坦陈道:“可是我并不后悔,不但是后悔无济于事,而且现在这十多年来,得以安静译书,也是我以前未曾有过的境遇。”1962年4月8日,羽太信子病故,在致孙旭井的信函中,先生又写道:“内人卧病已有数年之久,三四月以来渐益加剧,终于4月8日去世,年已75,亦殊无所恨矣。火葬后已埋在私家墓地里,目下虽然稍觉寂寞,唯老僧似的枯寂生活或于我也适宜,拟俟稍静定后可以多做点翻译工作也。”不难看出,在身为阶下囚时,翻译能助先生解解闷;而于妻子离世后的“枯寂生活”,能陪伴先生的似也仅有翻译。在1965年4月26日所拟遗嘱中,先生曾提醒人们:“余一生文字无足称道,惟暮年所译希腊对话是五十年来的心愿,识者当自知之。”对此,文洁若不无感慨,她说:“世上有几位翻译家写遗嘱时,还念念不忘自己一生的译事呢?”